兩株樹

我書桌的窗前有兩株羊蹄甲,這是三年前友人種植的。選擇羊蹄甲,不為別的,只因它可以生長在極貧瘠的土地裡,無須照顧,又能開出艷紫的花,而且花期極長;雖然枝葉沒什麼姿態,也自有一種麤服亂頭的風致。然而萬萬沒想到,種下去的第一年,當各地羊蹄甲花開得燦然爛然的時候,這兩株樹卻只艱難的吐露一、二色彩模糊的花瓣;終彼一年,它們只不斷的長些青黃斑駁的葉子。妻看了很生氣,她原就不喜如此「俗賤」的植物,由是更時時的叨唸著:「種櫻花該多好!種櫻花該多好!」我只是不語,心裡想著,花不開也許因為陽光被高大的松樹與楓樹擋住的緣故罷?

進入第二年,它們的情況略有「起色」,數十朵花絕然是有的,但綴在層層疊疊厚厚的葉子中,畢竟顯得零落,甚且令人有寒傖瑟縮的感覺。我看在眼裡,不免洩氣,決定放棄對它們的期望,乃請友人又種了一株櫻花,日日關注著櫻樹的生長。

櫻樹長得極慢,時序流轉,換裝兩度,完全看不出什麼「長進」。倒教我驚異的是,已然遭到放棄期望的羊蹄甲,數月以來,竟不稍歇的持續綻放它艷紫的花,無論是最後的冬雨、或方興的春雨,一夜瀟瀟,便帶來一條長長的花徑。花不停的落,也不停的開,我每日走近,仰首試圖數數花苞的數目,竟完全無從計量,一如無從計量天上的星辰。妻不再叨唸,她也許仍然不喜歡這麼無姿態的植物,但她確已不再叨唸。

而我自己倒有另外一種感動。我知道兩株羊蹄甲終於適應了這裡,也終於「歸屬」了這裡。它們為自我歸屬的土地奮力展現生命的光華,從萬葉凋謝的冬到萬葉新生的春,它們在我窗前塗繪無盡的繽紛,帶給我一個從未有過的多顏彩的冬天。

我清晰的知曉,不是它們「選擇」這窗外的土地,是朋友把它們移植到此。但它們努力去適應,歷經艱辛,終於與這土地緊密結合,成為一體。艷紫的花朵其實驗證呈顯著這土地對它們的慈愛與滋養;同時也驗證呈顯著它們對這土地的投入與反哺。我驀然想起,這島上的一些人不正與它們是相同的族類嗎?可是這些人的遭遇何其不同!已經是新世紀了,這些人仍需因他們的原鄉被賦予莫名其妙的原罪;仍需不斷被褊狹自大、喪心病狂的人肆意質疑、污衊。我想,我不應慨嘆人不如樹,而應說那些自大喪心的狂者須虔誠敬謹的向這寬厚無私的土地學習,但這大抵終究是一種妄想罷?

※附記:魯迅<秋夜>裡有兩株枯枝如劍戟刺向天空的棗樹,宛然強烈反抗精神的象徵;周作人<兩株樹>寫白楊與烏,卻充滿古雅悠綿的情趣。我的兩株羊蹄甲既不憤世,也不遁世,唯謙和自在而強韌,我相信它們將迎風迎雨,迎陽光迎露水,靜定的踐履它們生存的責任與權利。

——二○○三年三月十二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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