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在夙昔

近日重閱鄭騫先生《清晝堂詩集》,不禁感慨系之矣!

其實,這種感慨系之的心情並不僅見於我讀鄭先生的詩集,乃是這一、二年來常有的感受——無論讀古人典籍或近、現代名家的作品往往如是。舉例而言,讀《論語》、《孟子》,總是想像著,那是怎樣的一種淑世懷抱,以及堅忍的意志,乃可以促使他們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遂以畢生歲月投入一無能實現的理想;讀放翁詩、稼軒詞,也總是想像著,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氣節、人格,乃可以促使他們淋漓恣縱的揮灑其雄豪與蒼涼,而終於一掬英雄淚看歷史的不可挽回;讀許地山、豐子愷,又總是想像著,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悲天憫人以及篤實信仰,乃可以促使他們以如此雖冷實熱、雖平實奇的書寫方式,展現他們對國家民族、人類命運深刻的關懷,永遠撼動人心,啟發讀者。這些典籍、作品所以令我每次讀之,每次感慨系之,原因無他,乃是因為這些作者所透顯、樹立的典型,在今日早已芳蹤無跡,渺不可尋矣。

然則,鄭先生所代表的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典型呢?

他讓深厚的學養,變成人人可解的體會

如眾周知,鄭先生是研究詩詞曲的名家,終其一生,他始終在此一領域內孜孜矻矻、不懈不怠的貫注他的心血,無時或易。他的功夫下得極深,他的觀點異常敏銳精微,可是他用以呈顯的方式卻極為平易、自然、明朗、親切——這些,從他早期所著《從詩到曲》中諸篇如:<詩人的寂寞>、<詞曲的特質>、<論詞衰於明曲衰於清>,乃至<小山詞中的紅與綠>、<辛稼軒與陶淵明>等,概可清晰意會;甚至,猶可進一步言者,緣其以上述平易、親切的方式呈顯,乃特具一種如話家常的風味,且於焉流露自身之性情、音色,使人讀之,既服其識見,復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這種閱讀感覺,近似於讀歐陽修《歸田錄》、《詩話》、《筆談》等作品的經驗;一言以概之,他讓深厚的學養,變成人人可解的體會,並且把客觀的知識與主觀的襟懷融而為一。我覺得,在這裡,鄭先生展現了一種深受傳統文化浸染薰陶之學者的氣質與風度。相較於晚近以來那些處處可見的,與時變易、務出新奇、根基不實、晦澀艱難的論著,鄭先生具體見證了一種日趨消失的學術典型。

其次,鄭先生亦始終關心詩的發展;此一關懷,自少至老,固一以貫之,未稍鬆弛。他屢屢言及舊體詩已失其創作活力,然欣賞之價值則亙古常新;又以為舊詩固當讓新詩出一頭地,然新詩若欲蔚為大國,則必自舊詩中善加取捨轉化。其<論讀詩>一文有云:「我以為元明以來,詩只有變格的發展,而沒有本格的發展。本格的發展,正有待於今後數十年中文學者的努力,……(詞曲、律絕、古風)均不足以容納表現近代人的思想情感,……勢非另換新體不可。」又云:「時至今日,新詩雖在急切的需要,而情感意境的啟發涵詠、文辭技巧的運用觀摩,還是非借重舊詩不可。要緊在怎樣把舊詩裡得來的資料提煉消化了,運用在新詩裡。在今日而讀舊詩,絕不是迷戀骸骨,因為舊詩根本不曾死亡。而且迷戀骸骨這句話,在文學演進上根本不能成立。」顯然鄭先生深刻了解文學演進的必然,以及新替舊而起乃文學發展的定律;同時又清晰見出鶩新者常犯的偏執,故諄諄提醒尊崇傳統之必要,甚且坦率指出,今之作者「根柢不夠」。鄭先生的這些言論看似平淡無奇,其實正充分顯示了他兼包古今,既能回顧、復能前瞻的胸懷與智慧,令人深感彌足珍貴。

對世間美好事物的無限深情

而更值得玩味的是,鄭先生自己雖曾作過少量新詩,其終則竟作有一千一百餘首的舊詩。前者可以證明他對新詩的熱忱,後者則反映了他對舊詩矛盾不捨的曲折心境。<論詩絕句>九十九有云:「新局別開事可期,旁收遠紹貴多師。非才淺學兼衰病,愧值承先啟後時。」詩後自註:「所謂新局別開,兼指古典詩與現代詩二者;然,欲求為古典詩別開新局,談何容易。」一方面以為古典詩之創作已日薄西山,一方面卻極在意自己古典詩藝的成績。對這一點,我以為,鄭先生顯示的是對世間美好事物的無限眷慕與珍惜——這種純粹的、真誠的、深邃的感情,令人會之,不覺動容。

事實上,鄭先生確實是一個深情的人:對古典的研究深情,對詩的創作與發展深情,對生命中所有經歷過的人、事深情。前二者已見前述,後者有詩為證:<論詩絕句>八十八首有云:「轉頭五十餘年事,校罷君詩獨上街。歸路衝寒風攪雪,雪中燈火認東齋。」題署論黃景仁,其實追憶往事。蓋東齋即民國十九年冬,鄭先生任教北平匯文中學時所住之教職員單身宿舍。又,九十六首云:「秋明詩少江湖氣,無病詞多現代情。落月屋樑念師友,初聞無病自秋明。」則懷恩師沈尹默(秋明)與至友顧隨。隨以詞名世,其第一部詞集名《無病詞》。此詩中「落月屋樑」用杜甫<夢李白>「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句,可見情深意摯。而《清晝堂詩集》卷八<晨醒憶舊效工部存歿口號二首>則追念北平崇實中學同學謝冰叔、黃秀豪以及匯文高中學生陳景崧、湯心豫。詩後自註:「冰叔名為傑,福州人,冰心之弟,少予兩歲,今年七十八,遙聞尚在。秀豪名公英,廣東蕉嶺人,少予一歲,歿於民國十六年,僅二十一歲。弱冠從軍,殉情冤死。」「陳景崧,湯心豫……年齒相去不多,談笑切磋,誼兼師友。景崧早逝,心豫未知存歿,然亦老矣。」字裡行間,悲慨惆悵,固情見乎辭矣。

最後的知識貴族

最後,據我自己受業於鄭先生的經驗,鄭先生之寓目則記、博學多聞,乃同學最津津樂道者,而亦咸以古典文學之百科全書稱之。如今我每次讀《清晝堂詩集》,見其於十餘歲所誦之詩,至老不忘;以及其信筆化用古人詩文典故,乃至自注中所顯示之泛濫停蓄為深博淵雅無涯涘,除不勝欽仰驚嘆之至外,唯自慚形穢而已。相對於今人之淺、窄、粗、隘,侷促、窘迫,我總覺得,鄭先生彷彿最後的知識貴族,昭示了傳統讀書人精深淵雅典型的一去不返。

無論從鄭先生對詩詞曲的卓越研究,或其對新、舊詩如何求取發展、重生等永恆價值之高度關懷;乃至其對美好事物、生命經歷之無限繾綣、無限依戀,以及其學識素養之廣大深厚觀之,都證明鄭先生心中自有一專注不移的文學志業,並傾注其全部生命予以灌溉滋潤,其恆以真情待之,其基本上亦恆懷平靜喜樂之心。我以為鄭先生體現的是悠久文化傳統中我們從不陌生的那種「真正讀書人」的形象——而此種形象,今後殆唯有在記憶裡追尋,在典冊中觀摩嚮往矣。

鄭先生生於一九○六年六月二十日,今年適值其百歲冥誕,謹敬以此文表達我對鄭先生無限崇仰思念之情。

※「鄭因百(鄭騫)先生百歲冥誕國際學術研討會」六月二十、二十一日於臺大思亮館國際會議廳舉行。

——二○○五年六月十六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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