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喪志

「玩物喪志」一語,向為貶辭,無論語意辭氣俱極嚴厲,一個人倘若受此譏評,殆如蓋棺論定,與十惡不赦相去不遠矣。我青、壯年時期,對此堅信不疑,時時以之自警、自惕,但近年來卻漸覺此語殊有可議之處。首先,玩物是否喪志便大可推敲。吾友呂正惠教授愛樂成癡,CD收藏逾萬張,所費積累可觀,致其迄今無恆產,謂之「玩物」,當不為過;然其人憂時憂世、輪轉腸中,較諸滔滔世俗者,為有志之士矣;可見玩物未必喪志,喪志亦未必由玩物而來也。其次,玩物、喪志二者相連對舉,本無道理,蓋人生在世,大率中歲以前忙於營生、忙於用世,何嘗有閒有錢可以玩物!中歲以後,始悟人生苦短,待己太薄,此時適性擇物以玩,不過近於犒賞自我半生辛勞而已,有何可罪?況玩物又有種種不同,亦非全不可取:字畫、骨董、珍奇,固不必說,即連茶、酒、食、服等,玩之又有何傷?其往往入生活美學之畛域,可以怡性情、可以養心志,較諸世間傷天害理之行,純正多矣。第三,人不玩物,往往無趣;無趣之人,固與木石無異,其絕難辨物之美醜、意之深淺、情之有無,乃至抽象之思、玄妙之想,遂令人常有不知如何接處之苦。故欲求為有性情、識機趣之人,擇物而玩,誠不失為良策。由是觀之,「玩物喪志」一語殊有不通,信難成立。

此一不通之語,出自偽古文《尚書.旅獒篇》。一千八百年來,深入人心,可見高度道德化的功利思想,其力萬鈞。故大半國人恆汲汲於「有為」;上焉者,雖奉身於家國社稷,而於己做為「人」的基本「權利」、基本「享受」全然捐棄,終身不悟二者未必相斥,誠不免可憫、可惋;下焉者,則趨原本為「人」之自我,轉成不斷謀求世俗價值之工具,更不免可悲可笑。至若北宋程頤倡道學,竟視好文學為玩物喪志,更是病入膏肓之例。晚明李贄一脈,提倡性靈,追求興趣,講究品味,以為人不可無癖,實亦為此種偏離人性之道德化功利思想之反動。五四以降,周作人、林語堂等或承晚明,標「言志」;或取西歐,揭諧謔,無非提示:人有人性、亦有人慾;人性固不可扭曲,人慾亦不可強抑。我覺得還是東坡說得好:「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試想,天下之物擇而觀之、賞之、玩之、樂之,該當增添多少人間情味!

玩物,玩物,誠無可厚非也。然倘若少者以此為不讀書之藉口;成人以此為棄本分之理由,則絕不可取。而讀者若因此結語譏我仍不免「夫子習氣」,則吾亦甘受而不避。

——二○○三年二月十三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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