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

人,到了中年以後,似乎「懷念」的心情便與日俱增起來。

懷念慘綠的歲月裡,那簡單、純粹的情懷;懷念困窘的環境裡,那守望相助的熱忱;懷念一切自由都不充分的年代裡,那人人心懷理想,拚命追求的執著。就前者而言,我曾日日省吃儉用,挖空心思的存下幾塊錢,只為到那寧靜的小店,點一碗紅豆冰,靜靜端詳長髮的大女孩默默刨冰;而後默默吃完,默默翻閱雜誌,默默付帳離開。狹窄如帶的店內,往往只有默默遙隔、各據一隅的兩人。除了天花板上吊扇慵懶的轉動,別無聲響。那是夏日午後無欲無求的「鑑賞」。自覺彷彿唯如此始無愧為青春浪漫細膩敏感的少年。而說也奇怪,那竟然可以是一種砥礪的力量,砥礪著自己一心一意要考上一所好大學;甚至在對未來全然茫昧無知的情境裡,竟也已訂下繼續讀研究所的目標。這一切都是如此簡單、純粹,不需任何理性的思辨。由是,那時的快樂是朗豁的快樂,那時的哀愁是沉鬱的哀愁。雖然在成人眼中,它們都太微不足道,甚且多少出於刻意的醞釀。可是對簡單、純粹、年少的我而言,一切都是真誠、莊嚴,而義無反顧的。

就次者而言,在我年紀更小的時候,家家食指浩繁,大人卯力工作所得,僅能勉圖一家溫飽,而或猶不可得。雖然如此,卻絕不吝對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慷慨以待。我清晰記得,因著父親陪侍母親北上住院,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寄宿於叔叔、伯伯的家裡。全然無異的照顧,讓我絲毫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到今天,腦海裡還留存著一幅鮮明的圖畫:黃昏時分,玩得一身汗水泥塵的哥哥、弟弟、姊姊、妹妹,和我,被叫喚回「家」吃飯;那聲音、那叫喚著小名的聲音,與母親幾無兩樣。至於後者,那種體認大抵是上了大學以後,一直到成家立業之初——距今亦已二十五年有餘。那時,各人理想的鵠的各不相同,文學的、藝術的、社會的、政治的……,不一而足。於是,或篤然自信的磨鍊著技巧,深化著主題、內容,博觀約取,融舊鑄新,果敢於自我獨特面貌的完成。或慨然拋卻原本平順安好、穩定發展的前途,寧陷自己於一條風雨波折起伏不斷的險巇不歸之路,不斷挑戰體制、衝撞體制,非僅全無懼色,抑且煥發著一種從容、凜然的神采,讓人打心裡萬分感佩。時至今日,我仍然不能充分明白,何以那簡單純粹的情懷、那守望相助的熱忱、那追求理想的執著,在過往的年代裡,可以如此被普遍發現、普遍擁有?而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可能重來了。

事實上,讓人懷念的還不只這些。一碗濃濃豆香的豆漿,一件車工細緻的衣裳,一棟絕不滲漏的屋宇,一個明敞潔淨的車廂……,生活裡這些大大小小理所當然的衣食住行「品質」,似乎也都早已難求難覓,令人怦然驚覺一去不返的東西未免太多太多了。

或許你會說,過往何嘗都是美好的!我當然知道,它也有著種種不堪的場景。但我關心的是,為什麼當一個人略歷滄桑之後,記憶總把美好留下,從而引發他不斷的懷念過往?我想,那多少表現了人們對現實世界的省察,以及對自我心性變遷的反思。在意識的底層,潛藏的許是人們不斷渴求所處社會更加祥和溫暖的願想吧?我於是明白,中年以後,「懷念」的心情與日俱增,並非一般嘲謔所謂的「老去之徵」,其中毋寧有著更深刻的意義。然則,正值青春的男女,或許不妨設身體會上述種種「懷念」的內涵以及其中的情味吧?

——二○○五年六月三十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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