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繫

夜裡突然醒來,屋外橙黃的燈光自窗簾的縫隙中滲透而入。這是一間逆旅,早晨離開之後,應當就不會再回來了。我靜靜的躺在床上,睡意飄然遠逝。這種中夜忽醒的現象,近來愈趨頻繁;莫非是一種日益衰老的徵兆?抑或是自我躁動的心作祟?早已過了慷慨激昂的年歲,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是那麼容易憤憤。所以總是蓄意的盡可能退隱在安靜的角落;盡可能的內視,忘卻外界人事的種種紛擾;甚至,盡可能的進入回憶之中,重溫年少的美好。只有這樣,才令自己感覺,過往的一切,都還是值得的。

此刻,是我短短數十日中二度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對其實毫無閒暇餘裕的我而言,這是不可思議的。難道,它與前述的心情有關嗎?

生命的體會確實無從逆料。十八歲伊始,我與這島的牽繫便漸漸疏淡模糊,當時的心裡卻都沒有絲毫悵惘、哀傷;我像遠颺的帆,一心只嚮往著更大的陸地。直到多年以後,我攜著童稚的兒子回來,看他在沙灘奔跑、嬉笑,光陰的帶子霎時快速倒轉,我乃第一次明白,什麼是「眷戀」,什麼是心底最樸實真切的情感。但也許還是太年輕了,這初次的體會仍如潮汐般起起落落,無能鐫刻具體鮮明的痕跡。

然則,奇妙的是,這以後,自己竟如候鳥般年年飛返一次;我相信,它畢竟植基於那初次的體會。對生命而言,發生就發生了,存在就存在了,縱使痕跡隱約,也絕非浪花激起後的白沫,旋轉一下就消失了。

不過,我竟然一直有著莫名的空洞之感。我想,或許太短暫的歸返與太多的友情,把日夜渲染得過度熱鬧、過度繽紛,致使我無暇重尋昔日的記憶。我因此決定此番前來,必要擁有絕對孤獨的時光。今夜,我婉謝一切邀約,踽踽行於闃寂的街巷。城鎮的風貌早已改變,但東北季風籠罩下的蕭索寥落絲毫未變。我細細咀嚼那蕭索寥落,感知到心情大異:昔日充滿著砥礪的意氣,而今只覺無悲無喜。偶然瞥見似熟悉似陌生的鄉音、人影,不自禁的低首閃躲而過,我怕碰到叫不出名字的同門,自慚於自己已離他們如此遙遠。徘徊於當年穿梭其中的石窄弄前,不知何故,竟舉步維艱。在這靜極的夜晚,我體認除了歲月,一切似乎未變;然而,歲月變了,其實一切就都變了。記憶固然猶在,只是記憶中的一切,或者消聲、或者變形、或者褪色,都不可能重來了。

我悒鬱的踱回逆旅,盥洗、就寢,猶自不甘,卻終於在如嘯如號、如訴如泣的風聲中昏然睡去。

晨起,我收拾衣物,離開。陽光下,對孕育、成長我年輕生命的城鎮再一次端詳凝視。我確定,當年的感覺不會再回來了。可是我也同時確定,那「眷戀」、那「心底最樸實真切的情感」依然未減——不為別的,只為昨日以前種種的經驗,證明我那所有總角之交的情誼永遠如此朗豁、豪邁、熱烈。形貌易朽,但我欣悉一種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在我友朋中並未改變,甚且隨歲月之更迭,益為純粹、自然。由是,歲月雖變,但因情誼之歷久彌堅,一切終歸是不變的;由是,我乃體認到什麼是生命的曾經,什麼是記憶的核心,什麼是永恆的義蘊;由是,我愉快的準備午後的演講,並興高采烈的期待夜晚美好的良朋宴飲,再也不覺得空洞。

——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聯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