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純粹的年代

好萊塢影星葛雷哥萊畢克過世了,走得平靜安詳,一如他一輩子在銀幕上的形象:斯文淡定、瀟灑從容。

葛氏雖然得過金球獎、金像獎,平心而論,演技不算拔尖,他永遠不能演壞人,一如有些作家永遠只能寫溫馨小品。可是,這有什麼關係?世上的人那麼多,就讓別人去不斷變換角色、變換書寫方式罷!人的社會其實沒有那麼複雜;人心其實也沒有那麼曲折。「簡單純粹」永遠是令人嚮往的境界,也永遠是一種美德。

在我十幾歲的那個年紀,葛氏是我們一群愛電影的死黨心目中的偶像。我們整天津津樂道著他的電影,彷彿那是我們自己的演出。後來才明白,那種「著迷」,摻雜著對一種男性特質的憧憬、對枯燥學業以外美麗新世界的搜索,以及對自我快速成長的生命的幻想;甚至也許還摻雜了一點點張揚品味與眾不同的自詡。那是簡單純粹的年歲;一顆顆簡單純粹的心靈,相與枕藉著、扶持著。

而那個年代——六○年代,也是個簡單純粹的年代:電影幾乎是人們唯一的娛樂,看一場喜歡的電影,直覺人生如此幸福美滿。夏日午後,懷著單純的想望,走進狹長、潔淨、寧謐的小小冰店,滿室空盪,別無他人,凝目端詳那秀麗、嫻靜的長髮女子緩緩搖著刨冰機,心中彷彿有流水淙淙,泠泠一片,便覺人間無事、歲月靜好。那時唯一的擔心,是數學不及格、是留級;卻很清楚,除了勤加演算習題,不能存任何僥倖與不軌的心理。那個年代,師資水準參差,可是沒有人抱怨老師、抱怨學校,只知道自責自己不用功。那個年代,「同學」就是「一同學習」的兄弟姊妹,成績優者,大家景仰,沒有嫉妒;成績劣者,大家同情,沒有鄙夷。那個年代,遇到需要挺身相助的事,沒有人會猶豫;而受了幫助的人,除了長存感念,哪可能視他人之助為理所當然?那個年代,人人都窮,家家食指浩繁,可是倘若誰家的父母有事遠行,孩子託給鄰居十天半月,不必擔心,一樣被疼。那個年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鎖是門的裝飾品,失掉的寶貝不是原地靜待主人找回,便是送進了警局失物招領。那個年代,物質匱乏,但人心寬和充裕,非己所有,一芥不取。那個年代,大家專一努力地耕耘這塊土地的未來——政府非常有計畫的、按部就班的推動各種建設,發展經濟、提升教育;人們則心無旁騖的隨著政府的腳步劍及履及。總而言之,那真是一個簡單純粹的年代。是非、善惡、美醜、好壞;乃至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以及人我如何的準繩、事情與否的分際,莫不標準清晰,一目了然;沒有混淆,沒有錯亂,沒有困惑,沒有茫然。那樣的簡單純粹,讓每一個人活得敬謹,活得謙恭,活得心安,活得踏實。

在那個年代裡,十幾歲的我們,就這麼簡單純粹的愛著葛氏,愛著奧黛麗赫本,愛著《梅崗城故事》,愛著《羅馬假期》,愛著他們所代表的正直、誠實、美麗、溫柔、純潔。那是一個美好的年代,簡單純粹,希望盎然;沒有混淆,沒有錯亂,沒有困惑,沒有茫然,生活裡充滿了對明日的期待。

——二○○三年六月十八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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