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復興園

對老一輩住在臺北的江浙人來說,復興園絕對是他們熟悉的名館子。我第一次到復興園吃飯,約莫二十五年前,主人是大學學長吳宏一先生。當晚究竟有哪些客人,早已記不分明,只記得有後來擔任臺大校長的孫震先生,以及臺大歷史系的徐泓教授。我年輩最小,默居末座,那餐飯自然食不知味,印象深刻的是孫校長詼諧風趣,妙語如珠,當時心想:名學者、政務官,沉穩莊肅之外尚有如此風度,不免頓生景慕嚮往之意。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上班的地點就在重慶南路,離復興園不遠,偶爾應酬,也會去那兒,但仍然不記得吃過什麼。然後復興園突然從重慶南路消失了;然後,聽人說搬到敦化北路,換了個名字:「阿唐食府」。(阿唐,是老客人對復興園老闆兼主廚的暱稱)然後,又搬回重慶南路原址斜對面沅陵街內的巷子,仍叫「阿唐食府」。從這時起,我開始較常去那兒吃飯,也開始漸漸食而知味。母親是無錫人,不幸早逝,我自然無能記憶母親的廚藝,但或許是血液裡種種複雜因子作用的關係吧,蔥(火+靠)鯽魚、油燜筍、雪菜百頁、豆板酥、芋艿……等等,恆是我百吃不厭的小菜。

然後,「阿唐食府」再度消失,漢口街上堂堂掛起「復興園」招牌。歷經十餘年滄桑,「復興園」終於回來了。

重新開張的復興園,真正老闆是客家女子林氏姊妹,阿唐「本尊」則常常坐在進門口的太師椅上,與熟識的客人打招呼。有時興起,也會下廚露一手。有一回承他厚愛,主動炒了二個小菜送我品嚐,一時備覺受寵若驚。林氏姊妹做生意甚有人情味,我去,與他們總以朋友相待,久之,無話不談,端上桌的菜當然較一般為細膩、有情意。於是,每次敬師或朋友歡聚,也總安排在復興園。復興園的醬爆青蟹至為有名,肉質甜美厚實有彈性,遠非臺北任一餐館可比。其餘如酒釀油爆蝦、清炒河蝦仁、鮺(火+靠)肉、雞火干絲、乾炸冬筍、白果(火+靠)芥菜、蟹粉魚肚、雪菜黃魚、砂鍋醃篤鮮……等,莫不使人食之心生幸福美好之感!它的小籠湯包、棗泥鍋餅亦佳,前者不遜鼎泰豐;而嗆蟹、臭豆腐等亦風味絕美。我很感動而喜悅的是一次請林文月老師及師丈郭豫倫先生在復興園吃飯,那時,郭先生已長居舊金山,他讚美道:「寄澎,你點菜很道地呢!」郭先生是美食家,得他肯定頗為不易。他曾帶我在通化街吃臺灣小吃,喝參茸酒;在懷寧街吃潮州菜。我也曾喝他自釀松子酒,在他家中滾落桌下,終宵醉臥沙發不省人事。如今,這些情景都不可能重溫了。

復興園終究再度關門打烊。能否再起?我甚悲觀。這個社會表面上富庶,其實愈來愈失去家常而精緻的品味。我生也晚,「阿唐復興園」的真味不及深嚐,僅有的一、二次機會也無心體會;至於師長們在其間的風流蘊藉,則更無緣參與領略。但我所知的「林氏姊妹復興園」,美食之外,亦有美好人情——這包括她們崇禮對待她們的長者阿唐——這在人情澆薄的今日社會,亦屬難能可貴。復興園讓我有緣追索遺傳自母親而卻幾乎遺忘的家鄉情味;對復興園的自無知以至有知,也見證了我個人生命的若干軌跡,永留溫馨記憶。復興園過去了,一個時代過去了。我暫時用如此簡單的文字略加記錄;但我知道,他日我仍將以不同方式的書寫,記載我對它以及它所代表的人文風景的無限懷念,也希望有更多復興園的老朋友共襄盛舉,一塊努力把復興園的丰采留下來。

——二○○三年五月七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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