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請好好的走

父親生於民國二年農曆八月十七日。他的少年、青年、壯年——人生中最美好的階段,卻正逢中國現代史上最動盪不安的時期。他中輟學業,投筆從戎,離鄉背井,捲入時代的漩渦,隨之浮沉。在他的生活裡,除了生離死別,還是生離死別。父親生在一個悲慘、不幸的時代裡,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麼熬過來的,但每次想起他這樣的一生,就有無以名之的椎心之痛。

不過,在那樣不堪的時代裡,父親也曾有過短暫的幸福、愉快、光榮的感覺吧?抗戰末期,他與年輕、美麗、賢慧、能幹的母親結褵;他在蘇州接受日軍將領的投降。照片裡的他,溫和、斯文的氣質中有掩不住的神采飛揚。

父親的後半生在寶島臺灣度過。雖然相對而言,日子是安定的,也漸從睏乏窘迫中臻至小康。但由於母親早逝,父親鰥居近五十年。這幾年我從他日益寡言沉默,以及與人之互動愈趨消極,驀然體會到他的心情其實是孤單寂寞的——而這樣孤寂的心顯然由來已久。我恨自己的體會太晚,終於造成如今我永不能彌補的遺憾。

父親於民國六十四年以不願再受群小之慍提前退休,來北與我同住約三十年,但我並不了解父親。我們父子間的對話太少,我一直認為我和父親是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許多時候我不滿他太軟弱,面對問題總是迴避。我現在才明白,自己錯了。一個人的一生經過那麼多的不堪,那麼多的無力,那不是軟弱,也不是迴避,乃是時代鍛鍊出來的一種特異的「堅忍」!歷經那樣的一生,他不計較什麼,也不想爭辯什麼,除了堅決的隱忍,他又能做什麼呢?

我後來就從父親這樣的人格、身影上,體會到「隨遇而安」的另一種況味——只不過那當然不是悠然的,毋寧帶著深深的、濃濃的苦澀。

父親一生酷愛傳統文化、古典文學,尤精燈謎——這些對我有很深的影響。在我成長的歲月中,最興奮快樂的時光,便是每年元宵節隨著父親參加謎會,一次次的射虎而中,聽鼓聲隆隆響起的成就感了。但這快樂與興奮的時光並不長久,元宵謎會早已變了調,隨著父親的漸老,這一切都離我們日遠;種種熱鬧、溫暖的畫面終究只能成為記憶的一部分而已。

至於說到父親有什麼最與人不同的特質?我以為那就是「忠誠」了。他一生忠誠於他所共患難的國家、政府——雖然那個政府對他極不公平,殘酷的拘囿他終身潦倒於低層公務人員,不能盡其所長。但我想,他歷經顛沛流離,必然深刻體會到,個人榮辱事小,國家存亡事大,所以他從不怨恨憤懣。其次,他對母親的忠誠絕為世間僅有,母親辭世時僅三十三歲,遺言父親勿再娶,以免年幼的我們受苦。父親默默信守踐履,終身不易。我亦不能想像父親是怎麼熬過這四十八年的,只是因此確信,母親必然是父親此生唯一的摯愛。

人生什麼是偉大?什麼是渺小?命運作弄父親,從世俗的角度看,父視只是芸芸眾生裡平凡的一員,他的生命如萬里飄征的孤蓬,但在我的體會裡,父親自有他超絕的人性光輝,無人能及。

如果一切重來,我想父親會是鄉里中一個被人尊敬的教師、士紳,他的一生也就雲淡風清,平靜而愉快——而我想這可能是父親最希望得到的一生。不幸他生錯了時代!但他以他的堅忍順應這詭譎無情的時代,也艱苦堅定的挺過這詭譎無情的時代;我覺得這正是父親對命運所做的最有尊嚴的反擊。對父親的一生,我既有無限的心痛、不忍,卻亦有著至高的敬仰與至深的驕傲。

父親於民國九十四年十月一日離我們而去,享壽九十有三。照理說,齒德兼備,原無需悲傷,但我們終究無法遏抑內心的不捨與哀慟。唯一能讓我們稍感安慰的是,父親終於可以和母視相會了——而這一次相會就永遠不再分離。四十八年的睽隔太久太久!父親,請好好的走,高高興興的走,快快到母親身旁共享您們原該得而未得的美滿與幸福。死亡能隔絕的其實只是肉身,您和母視並不曾離開我們:今後我們的思念唯與日俱增,而母親和您的容顏亦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九十四年十月二十日焚祭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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