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與書桌

不論貧富,每個家裡都會有張飯桌,而在今日的臺灣,每個家裡也大抵還會有張書桌。書桌、飯桌的功能不同,使用的時間不同,擺放的地方也不會相同,但在我幼小的年代裡,家家窮困,一張飯桌既供家人吃飯之用,也供孩子讀書寫字時用。那個年代已經很邈遠了,幾乎褪色的記憶裡,我和姊姊、妹妹總是席地圍坐那矮矮的方桌,默默吃著不辨滋味的晚餐,昏黃的燈泡懸吊在頭頂,父親的臉永遠是黝暗模糊的;至於讀書寫字,似乎只留下我煢獨一人的畫面而已。

直到我大學畢業,成了家,臺灣經濟已然進入成長階段,我才擁有獨立的飯桌與書桌。每個傍晚,妻在廚房裡揮動鍋鏟,我則在旁遞西傳東,共同完成的晚餐,吃起來格外香甜。等到兒子出生、長大,多一個小人坐中間,飯桌上的菜餚豐盛起來,吃飯的心情也跟著多了一種異樣的篤實欣然。飯後,收拾乾淨,必然的續篇是,各人回到自己的書桌前,捻燈、打開書冊,進入多采多姿的文字世界——這是一天心境最寧謐的時刻。我到今天依然納悶著、感謝著,妻不知用什麼方法,竟能讓兒子安安靜靜的坐在書桌前,一筆一畫,完成他該完成的功課。而我亦漸漸深刻體會:一個「家」,最重要的兩張桌子,就是飯桌與書桌了。前者營造了家的圓滿與溫暖,後者則形成難以言傳的充實、沉靜的氣質——彷彿幽谷中的紅萼,又彷彿銀河裡瑩然自燦的萬星,一種偏屬知性的奧義自然在屋中瀰漫著、流動著。我不能想像一個家如果這兩張桌子前空著,該會是什麼樣的景況?

及至兒子上了國中,飯桌還是原來的飯桌,只是換了新裝,貼上灰白色耐熱的美耐板;形狀也修成了橢圓形——那真是一張別致的飯桌,我敢說這世上絕不會有相同的第二張。至於書桌,我們把樓頂的瞭望台改成書房,請木匠作一張長長的桌子,每晚我跟兒子比肩而坐,共同讀書。五年的時光,我在這張書桌上完成我的教授著作,兒子則考上他理想的大學。然後我們搬了家。書桌搬不走,飯桌則陪伴我們一直到今天——這其中又歷經兒子當兵、出國,乃至學成返回就業。昔日的稚子早已長成為青年,昔日的青年則已不知不覺步入後中年;而昔日慘澹的家畢竟胎換為一座可安穩泊靠的港灣。這一切彷彿風水相遭,自然成文,如此理所當然;而其實這一切都不是容易的。每次我瞥見飯桌上的斑痕隱跡,總覺得那不正是我和妻三十年來深厲淺揭跋涉的印記嗎?

如今,我們每人都有一張漂亮的書桌,唯飯桌依舊無改。雖曾屢屢思予更替,終覺不捨。有趣而值得一提的是:不知何故,我竟日益荒廢我的書桌,我把所有原該在書桌上完成的事悉移至這張年邁的飯桌。接著,妻也常在這桌上練她的字、繪她的畫,桌子灰白的容顏,因此又添了墨瀋與粉彩。甚至,偶然友人來訪,也捨客廳沙發而圍坐此桌接待。我們驀然發覺,除了睡眠,一天中絕大多數的時光都在桌前度過;我們亦憬然感受,只要坐在桌前,便覺得親切、自在、心安、怡悅。

飯桌與書桌又合而為一了,但我深知固絕非童年時之一桌兩用矣。「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其始其終,畢竟形同而實不同,這中間有太多誠篤平實的心血,不可忽視忘卻。人生流轉遷易,哀樂起伏,其可珍可慰者,不過如此。我但願能繼續享受這飯桌、書桌合而為一的情味;讓一間小小的屋宇充滿「家」的平凡、幸福;讓生活臻抵真淳無華的境界。

——二○○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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