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的熱情

走出餐館的大門,謝師宴上同學的喧嬉、歡笑聲,如暗夜細微的風,在身後漸飄漸遠。不容易的!五年披星戴月枵腹上課的日子,終於要畫上句點、冠上方帽,怎不令人欣喜雀躍呢?也難怪今天晚上他們這麼興奮,這麼High!謝師的誠意當然毋庸置疑,但我想,更多的是藉此給自己一點肯定、一點慰勞、一點慶賀吧!我很高興我終於還是來了。原先不斷躊躇著、度量著要不要來?即使臨到傍晚出門前,還仍然猶疑著,一班四、五十人,教過的、認識的,不逾十人,我究竟要不要來呢?卻完全未曾慮及:領受他們的好意、分享他們的喜悅,同時表達由衷的祝福與期許,本即是身為老師的我分內的事。唉!其實已然很久很久了,每年的謝師宴,我總是同樣的瞻顧心情,計較著自己曾否教過這個班,從而反覆思量著自己是否該當出席?坦白說,我厭惡這樣的心理與思維——這不是我本然的性格,也不是我平素的處事態度。我不知道何時變得如此拘謹無趣,卻分明記得剛開始教書時,不是這樣的。我為自己漸次失去單純的、順性的體貼與熱情感到悲哀。而今晚的氣氛讓我重新體悟到:所有畢業同學,就像場上拚賽的球員,當艱苦勝利來到的一刻,他們希冀的無非是家人師友熱情的擁抱——不論親疏遠近,給他們一聲真誠的喝采,就是我們該做的,也是輕易可表的一分心意。

是的,單純、順性的體貼與熱情久違了!半年以前,我突然收到一個已在大學任教的學生捎來的問候,提到當年他選擇深造被迫放棄工作時,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對他說:「有什麼需要幫助,記得來找老師。」這份關心,他至今感念銘記。對這件事,我早已不復記憶,卻因此陡然驚覺,自己似乎已二十年未曾表露類似的心意了。我因此又想起,日常生活裡,受惠於人的不知凡幾——這其中包含了師長的提攜、朋友的義氣、晚輩的賣力,乃至萍水相逢的陌生者的溫馨情意。而自己又回應了多少呢?我們常常迂腐的自命正直清高;自認一切的回應都不免流為世俗的形式,於是有意無意抑制住原有的單純、順性的體貼與熱情。我們的心因此變得如漸枯的木、漸涸的井、漸渴的大地;我們的日子也因此變得乾澀無味,晦暗無光,更不說柔美、溫潤、輕快、朗麗的境界渺不可得。這幾年,我日益強烈的感覺,這似乎正是所謂的「知識分子」的虛矯。當一個人在象牙塔的知識堆中鑽求愈久,就往往離簡單真朴的人性愈遠,也從而怯於乃至全然忘卻如何縱任表現自我本然的熱情。那像極了翅膀退化的企鵝,只能搖搖擺擺的走在冰冷的南極,再也回不到天空翱翔——不僅可悲,抑且滑稽突梯了。

其實長期以來,在我心底一直有一幀溫暖美麗的畫面——那是三十餘年以前,我猶在研究所念書,某一個黃昏,我搭乘擁擠的公車趕去上課,因為提滿了書,無手可握拉環,只能隨著車子的忽停忽駛,狼狽的前伏後倒。這時坐在面前的一位嫻雅女子淡定柔和的說道:「我幫你拿書吧!」在那個兩性兀自言行多所顧慮的保守年代,更何況是素昧平生的芸芸眾生,這女子所表現的單純而順性的體貼與熱情,委實難能可貴。雖然我從來無能鐫記她的容顏,卻永遠對她的坦然大方備覺「感心」。長期以來,我亦不斷勉勵自己對人對事宜同這女子般的坦率真誠,可是卻一如前述,背道而馳,愈行愈遠。此刻,我在闃寂的夜色中感覺似有還無的雨意,緩緩踏車而歸,突然想起許地山《空山靈雨》中說的:「有淚就得盡量流;有聲就得盡量唱;有苦就得盡量嘗;有情就得盡量施;……」是的,而今而後,我將珍惜上天賦與我們的珍寶——那單純的體貼與熱情,並且努力順性而施,不再矯厲,亦不再扭抳掩抑。

——二○○五年六月二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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