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讀詩

已記不清有多久不讀詩了。總認為自己早過了讀詩的年齡;憂愁與快樂、浪漫與豪邁,這種種屬於詩的氣質,俱被日漸蒼老的歲月磨蝕殆盡,於是見到詩,不免就自慚形穢起來。加上自己恆覺稟賦中缺少讀詩的慧根,何況記憶裡的確有些詩是那樣讓人挫折、自卑,自然而然的就更怯於讀詩了;我因此發覺自己的不讀詩,顯然多少帶了點逃避的味道。然而世事難料,過去幾個月裡,因著授課的需要,我不得不重拾半世紀以來的詩集,品鑑推敲;更沒想到的是,竟然尚能不時產生一些全新的體會,心中又不免浮現沾沾自喜的滿足——這對根深柢固認定不再能讀詩的我而言,是一種幾乎不可能重來的、無限美好的經驗。

每個周三的晚上,是我專心讀詩的時刻,大抵從亥時讀到子夜。有些詩本是昔日耽溺的,讀著讀著,少年的情懷如跫音的回響,再度從甬道的那端清脆傳來,胸中不覺波濤洶湧,我因此確認自己的心終究是溫熱可感的。有些詩則昔日晦然難懂,而今竟句句可辨,意象、章法、結構、旨趣,俱面目清晰,宛如拂去塵灰的劍匣,雕鏤浮現,其跡線圖案之美如此曖曖含光,我因此體會生命的遷轉無時不能昇華自我的心靈與智慧,乃有著久違的那種自覺成長的喜悅。有些詩昔日以為平淡無奇、瑣碎淺近,而今讀來,終於明白那本是生活的真實,眾所同然,千古不易,因此具有永恆動人的力量;尤其詩人泠然平靜觀想、平靜述說,自饒情致理趣,莫不可親的表現,乃最耐人咀嚼玩味;其引發啟示,如飲白水、如聽風聲、如坐幽篁、如食菜根;這時我就想,一葦渡江之感,莫非如是?當然,有更多的詩是從未讀過的。倘若初見滿眼陌生,則不由不正襟危坐,字字沉吟,其情竟如臨淵履薄,我因此欣慰自己的莊慎敬肅,幸不曾恃老而怠惰;而倘遇見之如故者,則自與之反覆交疊心緒,互映衷曲,於是方寸之間迅即織就一片錦繡,我因此發現自己的善悟易感,亦不曾因老而遲鈍。這種種的再驗,一一於深夜孤燈下層層展現;背景不變,周遭墨幃永遠四垂,窗外樹影永遠迷離,萬籟俱寂,唯有心的熒然,經由詩,不斷熠熠,閃耀生輝。

詩篇的再驗如此,然則詩人的再驗又如何呢?我終於深刻認知到,加入了時間的漫延拉長,加入了整體的省視觀照,「價值」與「美」的評騭是無情的;「價值」與「美」的肯定更是何其艱難。我不斷陷入痛苦與欣悅的矛盾、掙扎中,因為眾所同然的定評定位,竟然如此容易拆解重構。空靈淡泊者原來不乏虛矯;遺世忘情者原來難棄塵緣;滿紙西調者原來情歸古典;富麗弘密者,原來炫耀才學。而更與前此認知大異的是:奇者不奇,平者不平,難者不難,易者不易。至於所謂「後出轉精」,則更無必然性;乃清晰映見進境的腳步是遲緩的,而典範的更迭替代更無由得求。我想,這不是才人不足的問題,乃更見證精整、明朗、圓足、純粹等等詩的本質,永遠是詩人絕應善加把握的課題,固不可須臾離之。而我當然亦深自警惕,做為一個讀者,甚或做為一個評者,復當如何謹慎的、謙抑的、持續反覆的看待每一篇作品,以及每一個作者。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我曾經如是每周一個夜晚帶著上述種種的體驗感悟欣然入夢,夢並不因此酣然而飽、滋然而甜,但翌日講課的心情卻是篤定堅實的。在娓娓訴說之中,我看到的眼神,有些是瞭然共感的;有些則猶疑待索;有些更懵然無覺;而有些卻漫而不經,充滿自是的淡漠。我繼續娓娓述說,盡我應盡的責任,心中兀自篤定堅實,一點也不擔憂。我知道,時間的漫延拉長與整體的省視觀照終將使「價值」與「美」的真相鮮然呈現,無能隱蔽;而世間萬物莫不如此!我因此兀自堅實篤定,一點也不擔憂。

——二○○五年五月五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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