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

三十年來,我只搬過兩次家,對住在都會裡的現代人而言,這次數想必絕不算多。我是個不愛搬家的人,個中因素,殆緣於二點:一是由於懶與畏懼。畏懼是不言可知的——搬家前的整理布置,搬家後的生活調適,都是頭痛的事;尤其現代人搬個家,像變了個身世,所有的資料統統消磁,一切重新開始,那種麻煩,想來就覺可怕?至於懶,許是生性裡隱藏的一部分。其實,我對所有的事都是勤奮的,除了搬家所必須做的——就這一點而言,我常認為自己是一株植物,種在哪兒,就植根在哪兒,不願再動。當然這懶和畏懼,有點像孿生兄弟,彼此間不免有相倚相伏、相生相激的關係;換言之,也許出於「懼」於搬家的心理,遂至更「懶」於搬家,亦未可知。至於另一原因,則繫於我大學以前從未搬過家那種根深柢固的認知情境。記憶裡,我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我一直只住過一個地方。那是一幢木造的二層樓房,樓上樓下各有五個房間;每個房間各住了一戶人家,用共同的廁所、共同的浴室;至於廚房,當然是沒有的,家家都在居室門口的走廊上燒飯,卻從沒有人擔心會燒掉房子?樓裡的光線很差,天花板上的公用燈泡,又永遠只有十燭光,我不知道大人的感覺,童稚的我們卻覺得整棟樓因此彷彿一座好玩的迷宮,乃成天如群鼠般上下奔竄,也從沒有人因此摔傷。樓前有一方空地,遊戲、打球、看海、種菜,都在這兒,唯雞鴨踱步其中,到處拉屎、到處啄食,是我們最大的困擾。我住在樓房的斗室內,約莫十年光景,雖不算長,卻含括我自童年至青年,那最真樸、最可珍的階段;而居住的條件即便如此不堪,生命裡最鮮明、有趣、美好、愉快,乃至痛苦的記憶,卻都與它切不斷血脈相連。我想,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吧?讓我覺得「安土重遷」是最好的自我安頓——唯其如此,生命裡曾經有過的人與事才可能具體、真切;而生命的書寫也才可能留下若干永不褪色、磨滅的章節。

這樣的心理、個性、認知,數十年來不曾改易,未料近日卻因極偶然的緣由,讓我產生憬然新異的體會。

的確是偶然的。偶然的,領悟目前所居終非我有;偶然的,發現快快覓窩終為要事;偶然的,就這樣非常認真的開始看屋;而最偶然的是,知道了協助看屋的朋友,三十年中竟然搬家十次。初聆此訊時,我瞠目結舌,直覺不可思議;但漸漸辨其思維,亦覺有理,甚且可愛。在他們的觀念裡,不斷易屋,即不斷有新居可住,有新風景可看,有新環境可品;然則生活裡即不斷有新意、新味可尋;如此,單調枯窘的日子乃可以常生新局、新象。再從經濟角度衡量,除非社會不安定,否則適時換屋,既免折舊,復可增值;至於搬家之苦,也全然不是問題,只要能捨得無用之物,免去堆積之累,又何苦之有?坦白說,朋友的看法,確實讓我內心有一種溫潤的喜悅——那種喜悅像冰封的河水開始潺潺,像幽閉的闇室透進陽光;那是一種久違的喜悅。彷彿年輕時,突然領悟某種事理情境的舒暢自在。

雖則我終究還是不捨目前家居周遭的雜樹雜花,不捨此處的春蟲夏蟬秋月冬雨;而一時間,我亦不可能幡然移去我重遷的觀念,改變我固執的亟欲留下可感人、事的企圖。但從朋友的思維裡,我畢竟看到一種時時向前、時時求新的更輕鬆、活潑的生活態度;也理解那絕然是一種可取的自我安頓方式。我想,這就夠了。世事無非境隨心轉,我知道自己從此多了一種新的選擇;而由此悟入,敷衍生發,生命乃自然具備各種豐富面相,莫不可欣。淵明<移居>詩有云:「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閒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我突然領悟到,那種嚮住,即在今日,也並非不可能的,端視我們自己的心態如何罷了。

——二○○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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