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與廚房之外

三個月前,妻不慎扭傷了足踝,嚴重到裹上石膏,必須拄杖始能勉行寸步。三個月來,每個週六的早晨,我拿著妻寫的菜單,和兒子兩人到市場買菜。走進市場,我完全依照指示,一樣一樣買下去,絲毫不敢擅作更動,彷彿小時候幫媽媽買東西那樣乖乖聽話。菜單並不複雜,理應看過一遍便牢記在心,我卻每買一樣,就拿出來再看一遍,腦筋如凍結的冰柱,一點記憶的能力也無。有時碰到攤子易主了,或者要買的東西賣完了,或者竟只是妻漏寫了欲買的數量(如魚肉的斤兩)或種類(如蔬菜的名目),我便六神無主,躊躇著、躊躇著,該不該隨興所之,自作主張?最後,終究是打電話回家請示。而對攤販們隨口提的問題,也總是不知如何回答,比如:賣雞腿的人問,去掉的骨要不要包回家煲湯?賣雜貨的問,要小磨油還是胡油?所有的攤子都忙碌著,也都無暇等我的回應;在熙來攘往的市場裡,我像一個茫茫然呆立的木雞。

菜買回家了,開始整理。豆腐要泡水,裡脊肉要切塊分裝,青菜要套在塑膠袋裡放進冰箱的抽屜……,妻一一叮囑著,我一一照吩咐去做,好像剛拜了師的學徒,唯唯諾諾,不敢稍有差池。而當做飯的時間來到,我和兒子併肩奮鬥,切菜、注油、調味,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又不時足履雜沓,交換位置,把原本還算寬敞的廚房弄得侷促不堪。更狼狽的是,若二個爐子同時煮上東西,我們就像取杯水以救車薪的蠢蛋,手足無措到宛如手舞足蹈的丑相,看了直教人發噱。

對自己這樣的笨拙,我是感到訝異的——這不正是剛結婚時的妻的寫照嗎?買菜、做飯,於我原是熟稔的小技,結婚以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妻,不還是由我帶入門的嗎?曾幾何時,角色怎麼不知不覺就逆轉了呢?其實,這幾年來,我不斷發現自己獨立生活的能力愈來愈弱,飲食的口味愈來愈唯妻為尚;偶爾一人在家數日,總是冰箱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面對層層堆積的食物,永遠不知吃什麼好,也不知如何烹調。由此看來,這三個月的笨拙,原是其來有自,不足為怪的;我對妻的依賴固早已深重不可移易矣。但奇妙的是,一向厭惡依賴的我,對此竟充滿了恬然幸福的感覺;三十年來,在鍋鏟杓盆之間,我一點一滴享受照拂、關愛、寬容的滋潤;我終於斷定世間所有的「主義」都是偏執的;所謂「伴侶」,乃是用他們最溫馨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真心與真情。

不僅如此,有兒子參與的市場與廚房經驗,讓已許久缺乏互動的我們,彷彿親密的夥伴;「烹小鮮若治大國」,我們還不曾如此共同攜手經營過「偉業」呢!這樣的過程,讓人一方面體會到「媽媽」的平凡與偉大;一方面對差能步武追蹤之,漸漸有著成就的喜悅;而在妻的坐鎮指導下,終於端上一桌飯菜慢慢享用時,我們發現,似乎從未曾如此真切的品嚐到「家」的味道呢!

如今,妻的腳可以慢慢行走了,兒子也回到學校,我又恢復了忙碌。暮色中燈火明燦的廚房裡,妻忙著重返她原來的角色。我靜靜走到旁邊,似熟猶生的幫東幫西,不為別的,只為珍惜那美好的經驗,只為貪戀那美好的感覺罷了。

——二○○四年十月七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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