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自己

已經有一陣子了,我有點討厭我自己;討厭自己在這個專欄裡寫的東西那麼沉重;討厭自己面對年輕的學生,偏要講些他們毫無興趣、甚至嗤之以鼻的道理;討厭自己遇到學術專業的是非良窳,永遠無法違背良知,滔滔吐出冠冕堂皇卻不知所云的廢話;討厭自己對任何人、事,總是以高尚的原則、謹嚴的標準,加以衡量、要求;討厭自己揚善若不及、嫉惡如仇讎,完全不懂得保護自己;質言之,討厭自己何以不能稍稍裝聾作啞,從俗些、媚俗些!

然而,我又怎麼可能改變自己呢?做為一個受了高等教育的人,目睹種種社會病象,如何能裝聾作啞,噤聲不言?做為一個教師,眼見新一代辜負其美好本質,充斥種種偏差的觀念、錯誤的價值,如何能不諄諄誡導?做為一個學術中人,明知學術的原則無他:追求絕對的「真」而已!如何能不信守?做為團體中的一分子,人人既各司其職、各有其分,又有誰能享有「怠忽」的權力?善人不出頭、惡人縱橫走,又哪有公平正義可言?如果自己還有一絲一毫影響力,則如何能不善加發揮?總之,我所討厭的自己,不過是為其所當為而已。

不過,我終究還是討厭這樣的自己的。因為,不得不發的鳴聲,理當可以更為寬和婉轉;永世不替之理的闡述,理當可以更為沁心動人;追求學術絕對的真,理當可以更為溫溫然;揚善去惡、責人盡分理當可以更為循循然。換言之,我畢竟認為我所討厭的自己,是需要做些改變的。

我開始小心翼翼的、微調的改變自己。這是不容易的,內心常常翻騰著矛盾、惶恐,甚至痛苦。本質不能變、原則不能變、理想不能變、價值不能變,多麼艱辛啊!我發現自己在磨難自我的性情,試煉自我的智慧。我漸漸開始有些體會,也漸漸心中多一分平靜。不過這平靜往往如飄風急雨,倏爾而逝;我知道我的修行還淺,要走的路還長。我終於明白,孔子說:「四十而不惑」,常人是做不到的;而「六十而耳順」,又是何等平易、高深,令人嚮往的境界。

討厭自己,竟有這樣的收穫,原是始料未及的。回顧整個過程,始則抑鬱,中則起伏拉鋸,今則坦然豁然;關鍵無非是不斷思辨、叩問、探索的自省能力而已。看看幾年來我們國家的每下愈況、看看近日SARS疫情的一塌糊塗,我由衷建議諸執事要員,不要這麼愛自己,好好討厭自己一下吧!

——二○○三年五月二十一日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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