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變易的本質/林文月

為了再版一本舊文集的需要,我去翻找老相簿,無意間看到在相連的兩頁貼著好幾張與學生們合影的照片。

約莫是三十年前的照片吧?六、七位男女學生,以我為中心,擠成一排微笑留影。他們是我教研究所課第一年選修課程的學生,我分明記得。地點是我故宅的客廳,大家就擠在長沙發裏,我也分明記得。但是,因何全班同學都到齊了呢?已不甚記憶。大概是學期末的導生聚會吧。

那時候,大學裡已實施導生制度。校方把學生平均分配給授課的教授為導生;研究所的學生人數較少,所以往往全班都歸屬一位教授。導師和導生每學期至少聚會一次,以增進課堂之外的了解,那大概就是導生制度施行的目的。不過,凡事制度化以後,便易流於形式。多數學生於修完課程後,便不見蹤影,失去聯繫;也有極少數的人會在規定的聚會之外,個別來訪,甚至保持更長久的師生情誼。照片中有一、兩位如此,何寄澎便是其中一位。

多幀照片中擠坐最左邊的一個男生便是何寄澎。他看來與三十年後的今日無甚大變化,或許是當年他較其他學生年紀稍大的關係。寄澎讀博士班的時候,已婚,並且曾經任職於文化事業,所以較之同屆的男女同學顯得老成持重,甚至多慮與憂鬱。

我故宅的書房,稍嫌逼仄幽暗。除了我自用的書櫥和桌椅之外,桌旁只容一隻小沙發椅,而且常年都需日夜點燈,燈光使人思緒易於集中。我進入書房,總是埋坐於桌前的椅中閱讀或書寫,只偶爾換坐在沙發椅中舒解精神疲憊;偶爾那椅子裏坐著的是我的家人,他們在書房中總是可以找到我;偶爾那椅子裏也會坐著我的學生,他們個別來訪時,我不安排令他們端坐客廳,喜歡他們坐在我書房的那個角落。在吊燈之下,有些舊損的沙發椅中,大概會令人感覺放鬆,言語自然的吧。

便是多次在那燈光之下、那坐椅之中,寄澎和我談話,讓我知道他學業的進展與困躓、他生活的意興與憂戚。他說話的時候,仍有一些課堂上討論發言的味道,輕聲而緩慢,甚少激昂慷慨直陳。往往是多感的、多慮的,但也常常都是語帶保留的含蓄。聲調和語氣雖與課堂上給我的印象類似,但是所講的內容則不相同。坐在書房一隅那張舊損的椅中,或許真會令人感覺放鬆自在,許多的話題便也自自然然湧現。我似乎更認識了我的學生,那些是在討論學問,批閱報告時所無法發現的個別特質。

其實,那張椅中,也坐過許多其他前前後後不同時期的同學,述說過許許多多個別的年輕的心事或困惑。我未必能夠為他們一一解惑,但確曾誠心聆聽過。我想,也許學生們只是需要課室外一個安靜的角落、一張舒適的椅子,讓他們盡興傾談罷了。他們個別的問題,說不定傾談後便釋然,可以面對、甚至迎向明日。

許多年過去,學生們先後畢業,迎向明日。在急速變化的臺北市,我那一幢故宅已經在新的都市計劃中消失,化為南區捷運某站的一隅了。但是,我知道有些記憶並未消失,譬如我的學生們同我談過的一些話。只是當時青春的他們,如今已步入更為成熟的中年。

如今的寄澎,甚至自稱已然有「衰老的癥候提前來到」。教課授業擔負行政工作之餘,又往往見到他發表的文章。在文章裏,我看到他的生活、感思和關懷。

住臨近學校的宿舍區,近來寄澎捨轎車而改騎腳踏車,倒也是因應日益擁擠的都市交通狀況的好方法,大路小徑任意穿逡,得以寓目瀏覽花木草樹。從家到研究室,從研究室回家,學人的生活看似單調寂寞,但他說:

停妥車子,拿起沉甸甸的背包,踏入研究室時,又有「鐵肩擔教育,笑眼看青年」之慨——那顯然已不僅是一己的自由、任意與逍遙了;其中自也包含了人生在世應有的信任與責任。

他窗下讀詩,感動於古今人物的修養內涵。於閱讀鄭因百老師《清晝堂詩集》後,滿懷追思寫下:

鄭先生展現了一種深受傳統文化浸染薰陶之學者的氣質與風度。相較於晚近以來那些處處可見的,與時變易、務出新奇、根基不實、晦澀艱難的論著,鄭先生具體見證了一種日趨消失的學術典型。

不過,憑窗暫眺,也總有些「小葉欖仁的枝葉隨著寸寸西移的日影、隨著偶然揚起的金風」。友人種植的「兩株羊蹄甲」,於貧瘠的土地,開出豔紫的花,無甚枝葉姿態,「也自有一種麤服亂頭的風致」,遂又悟得生命歸屬的道理。

「晨起喝粥」,「早餐後,背書包,騎車出門」經過許許多多熟悉的「小舖」,滿足於小小平凡的生活。寄澎記錄了自己和眾多市井小民的尋常生活,他所嚮往的是「簡單的愉快」,毋寧是不容易再追回的那種「簡單純粹的年代」。這樣的篇章裏,我看到的是,往日我所認識的青年,有一些浪漫、有一些易感,還有一些愁悵與無奈。

然而,在不同的篇章裏,也引出我對寄澎的另一些印象。作為一個知識份子,他對個人的生活,嚮往簡單純粹,但於社會風尚及教育制度,自有主張和堅持。「靜夜讀詩」,不盡是情興的陶醉,「善悟易感,不曾因老而遲鈍」,典範在夙夕,每每提醒對於「原則」與「責任」的思考,乃遂握筆「書憤」:

我把你沉默的「憤」寫出,留下一個見證。你要相信,窗外終將有人,枯黃的草也終將恢復它的青翠……

於是你知道你已身陷於一個黑暗無邊的世界,不免哀傷委頓。但我要告訴你,在這樣的世界裡,透過莊嚴的沉默,守護自我的貞定、清醒——如果那算是放逐,則也是一種抗議的姿采。

儘管於時事現實有所批評、甚至憤慨,寄澎書憤的語氣,仍是三十年前在我書房燈下一貫的約制、含蓄而有所保留,正亦應證了他自己再三強調的「人格的教育」,和「讀書的教育」。這樣的書寫方式,在今日急速變化的社會價值觀中,或有一些不合時尚,但「關懷負責、誠懇謙虛、明辨是非」原是知識份子的守則。透過文字,我看到了何寄澎從青年時期沒有變易的本質。

二○○八年五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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