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隴南城出來之後,林安乘著固定往返的飛舟,徑直往降世營返去。
礅荒下雨,隴南天晴。
林安坐在臨窗的位置從東往西望去。
東面隴南一帶白雲晴日,碧空如洗。
西面無盡遠處,密雲遮天,黑壓壓一片。
中間沒有明顯的分界線,是漸漸由藍轉為渾濁,由渾濁過度為灰,再由灰連上大片黑雲的過程。
飛舟由晴空駛向黑雲,老天在暗示著什麼?
「不是個好兆頭。」
林安心裡想著。
又不由想起在常元宗魔角店鋪內發生的事情。
在尋到幻葉涅槃蝶的那一頁之後,他隨口問了價錢。
又裝作無力承擔的樣子,討價還價一番。
最終受了一番奚落,滿臉不甘的離去。
回思當時的一些細節。
他自認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但貿然走入常元宗的店鋪,顯然有些莽撞。
尤其是店鋪的貨物名單里還有輪迴蠱血脈的魔角,更證明惡師在此布置了暗手。
隴南之行,惡師接連在此出手,分明意有所指。
很有可能,對方已通過某種方式,鎖定自己的大概位置。
一路上,他的眼皮一直在跳。
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這裡有人么?」
一個身穿藍色道袍的男子走過來,指著他對面的位置問道。
「不知道,不過一直空著。」
林安心不在焉地答道。
「道友是雲隱宗弟子?」
藍袍男子輕咳一聲,一掀底袍款款坐下。
林安心頭猛地一驚。
如巨錘撞胸。
人卻一動不動,仍是望著窗外陰暗的風景。
隨口嗯了一聲。
少許,裝作漫不經心地轉過頭。
眼前這人,方臉闊鼻,嘴唇豐厚,面相中正平和,目光中透著些友好。
渾身斂著氣息,看不出修為,但顯然遠勝自己。
藍袍男子招呼船役端上一壺上好靈茶,給自己和林安各倒了一杯,笑著問道。
「李掌門可安好著。」
「我在西北,久不聞宗內的消息了。」林安面色平靜,但藏在袖中的手卻有些顫抖。
雖然又過一世,但這張可憎之極的面孔,即便化成齏粉,他都能認出來。
「貴宗老一輩的人物我大多打過交道。」
藍袍男子揭開杯蓋,喝了一口靈茶,「我看道友很面善,不知是哪一位院主門下弟子。」
濃郁的茶香溢滿了整個船艙,叫乘舟的修士大感神清氣爽。
「我出身苦舟院,院主黃宗裳。不知前輩是……」林安答道。
既然被對方找上門來,說謊就沒有意義了。
他哪裡敢喝杯中茶,只怕一不小心掉進坑裡。
說話間,一陣溫潤又不可抗拒的氣息自手心潛入,像潮水一般湧向內海方向。
他心頭狂跳,又不敢顯露自己的緊張。
渾身上下,乃至自家神魂都彷彿被人通徹看透。
「我出生常元宗,至於其他的,你往後也許會知道。」藍袍男子淡淡回道。
林安聽罷,連忙站起身來,惶恐又恭敬地拱手。
「竟是大宗前輩,恕晚輩眼拙,有些失禮了。」
「坐下說。」
藍袍男子放下茶杯,笑了笑,「原來貴院主是黃宗裳,聽說他幾月前因故在西南蠻荒失了蹤跡。」
這只是叛族的委婉說法。林安自然曉得,卻只回道:
「宗盟有些說法,我們這些低階弟子是不知詳情的。只盼院主能早日歸來,將流言洗清,為我苦舟院證明清白。」
他一邊說,一邊緊張的關注自家肉軀之內。
那道溫潤氣息已然抵達內海深處。
繞著海中央,一個黝黑色蠶繭一般的幼蟲輕柔地轉過一圈又一圈。
藍袍男子臉上閃過一絲異色,少許輕輕搖了搖頭,「只怕難了,西南事發之時,在場的眼睛太多,證據已然坐實。」
說著,又問林安,「你何時到的西北。」
「兩三年了。」
「西北軍務繁重,修行想來有些拖累罷。」
林安猶豫了片刻。
腦海中飛快閃過數道念頭,輕輕嘆了口氣。
「這裡事多,修為增進比往前的確慢了些。」
溫潤氣息在他體內逛夠了,漸漸從腳底鑽了出去。
藍袍男子聽了,微微笑道:
「我曾聽聞黃道友早年發過誓言,門下不再收徒。」
說著,雙目直視林安,彷彿從眼中射出一道精光,「你大概還沒拜師罷?」
林安苦笑,點了點頭。
往窗外瞧去,飛舟已駛達那片灰濛濛混沌的天空,黑壓壓的密雲層越來越近。
像一個牢籠。他心想。
「你很好。」藍袍男子說道。
天人境修士的威壓淡淡散開,籠罩在林安的身上。
「我也沒有徒弟。」
說著,他臉上露出少許唏噓神色,「不過,我沒有許過什麼誓言。」
「那是何緣故。」林安知道對方分明在引誘他發問。
「緣分未到吧。」藍袍男子手握茶杯,指尖捏著邊緣緩慢旋轉。
「我修行的算是命運輪迴一道。你應該知道的。」
他頓了頓,「可以走此道的修士寥寥無幾。」
「步入地橋境之後,我曾收過一個徒弟。非常喜歡。」
說著,神色一黯。
「可惜後來他去追尋大道機緣,再也沒有回來。」
聽到這裡,林安曉得要重頭戲要來了。
「你的鎮海獸輪迴蠱十分罕見,可以承我衣缽。我行走修士界幾百年未曾得見,想來這便是緣分。」
藍袍男子手中杯倏停,面色一正,雙目灼灼瞧著林安,「我想將你為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神情中滿是希冀,目光中又溢著慈愛。
若是林安未曾經歷上一世的苦難和折磨,一定會覺得對方是真心實意想收徒弟。
「前輩此言可當真?」
「騙你一個開門境的小子有何用。」
是啊,騙我有什麼用?我也很好奇呢。林安心裡想著。
他此刻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
有些驚喜,有些惶恐,又有些茫然和手足無措。
這已足夠表現出一個開門境弟子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中的狀態。
半晌才回道:「拜您為師,實乃晚輩榮耀。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此事關乎晚輩畢生大道,可否融我回去考慮考慮……」
「況且,我還不知前輩尊姓大名呢。」
他忽然想起上一世,自己因為誠惶誠恐,甚至從未開口問過惡師的姓名。
天人境大修士肯將自己收作徒弟,已是天大的恩寵,怎好再打聽對方的事情。
草他娘的現在想想,真是天真可愛。
藍袍修士微微一怔,少許笑著回道:
「你也許聽過。」
「我叫楚執,也在降世營。」
……
降世營外的小型飛舟碼頭外。
雨滴像老天用來遮掩真相的簾幕,讓大地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在一間存滿航行記錄符的密室內,何靈心皺著眉頭查閱航運記錄,有些心神不寧。
這幾天,他只要一閉上眼睛,腦袋裡就會浮起一張慘兮兮的人臉來。
從各大舟行昨晚調查之後,他便去了隴南城中的修士公墓。
經過一番查驗,已經可以肯定,血夜當晚有六個舟行臨時增派了前往秦南的客運任務。
其中五位馭船修士因各種意外,在其後三年陸續離世。
唯一活著的那個,他去做了調查,並沒有發現可疑之處。
之後,他又囑託所屬舟行,將倖存的馭船修士隱秘調去別處分號,免得再遭毒手。
到了公墓,他逐一探訪五位死者的墓地。
四個人的魂魄早已不在,只有天獅舟行的周全還殘存一縷。
但也陷入了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沒能提供半點有用的幫助。
此刻,周全的殘魂已被他收於法器之內。
他腦海中慘兮兮的人臉,正是檢驗周全殘魂後留下的具象。
何等的狠辣與惡毒,才能驅使兇徒如此肆無忌憚地殺害可憐無辜之人。
他心中不寒而慄。
將對方繩之以法的執念卻愈加堅定。
自覺雙肩擔負千斤之重。
一面擔著【三花洞】弟子的血仇,擔著掌舵人、眾位族人的厚望。
另一面則擔著幾個可憐人的不甘絕望,擔著自家所執著的公平正義。
想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