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看景車再也無法前進了,因為積水愈來愈深,前方除了淹在水裡的兩行電線桿勉強標示可能的方向之外,路面已經完全看不見。

我們爬上土堤放尿,驚訝地發現土堤外竟然是一大片被水淹沒的墳墓,只有凸起的墳背露出水面,幾隻白鷺鷥動也不動地站在早已枯乾的木麻黃上,滿天的蜻蜓在水面上起伏來去……所有人忽然都失神且沉默地面對眼前這個有點虛幻的畫面,只聽到司機怯怯地說:「這是不是就叫『永眠黃泉下』?」

這時我們聽見有人在土堤下用鄉音很重的國語說:「喂,你們的車讓讓!」是兩個一前一後拉著手推車的老鄉,車上堆滿了回收雜物。「前面的村子還住人嗎?」我們問。

「這不廢話!我們不就是?」

幾個人挺有默契地幫著他倆推著車往前方的村落前進,其實心裡頭都承認我們這是「以善心為由行好奇之實」。老鄉一邊要我們小心看路,以免摔進路邊看不見的圳溝,一邊說他們的故事。兩人原本在附近守海防,幾年前退伍之後乾脆在這裡買了一間舊房子落腳。

「反正村子裡大大小小都熟了,有熟人……活著熱鬧,萬一怎樣也有人幫忙收屍。」有退伍俸可以過日子,閒著沒事時就去揀些破銅爛鐵貼補貼補,日子原本過得還挺安適,誰知道兩年多前一個颱風過後,村子裡淹著的水就退不出去了,村民一家接一家往外搬,不是投靠外頭的兒女就是另外尋房子住。兩人沒兒女也沒錢另外找房子,只好硬著頭皮跟水、跟寂寞為伍繼續住。

兩個人的家是台灣濱海地區慣見的矮瓦屋,門口堆了一大堆雜物。可是卻都堆疊得整整齊齊。我注意到他們開門的動作極其小心,一如電影裡的慢動作。

「用力推的話,裡頭的水會翻騰,萬一濺到床鋪晚上就甭睡了。」他們說。

門後的住處真是奇景!屋裡積水的高度大約到膝蓋,所以幾乎所有傢具都墊到這個高度以上,天花板上更掛著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塑膠袋,裡頭裝著各種生活雜物,從衣服到零嘴、香菸什麼都有,門一開之後所有袋子就在微風裡款擺。

「這樣過日子……習慣嗎?」我們問。

「久了當然習慣啦,剛開始,肏,還暈船咧!」

「怎麼說?」

「就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啊,月亮從窗戶照進來,在水裡晃著,看著看著,肏,就頭暈反胃啦!幹了一輩子陸軍,沒想到這把年紀還得回鍋改行當海軍陸戰隊!」兩個人搭搭唱唱,挺像在水上舞台扮雙簧。

「以後呢,怎麼辦?」我們問。

「以後?我們決定開海鮮店!你看,海鮮就養在屋子裡,肏他媽,多新鮮!」循著他們手指的方向望去,還真看得到幾條約莫兩三寸長的小魚就在我們的腳邊自在地游著。

老鄉硬要我們一起包水餃吃中飯,吃著吃著打開電視說要看午間新聞,這時我們才發現小小的屋子裡竟然有兩部和房子的格局完全不對稱的大電視。

「撿來的。」他們說。

新聞畫面裡當時的行政院郝院長正表情激動地講著話,可是我們卻發現他怎麼說起台語了?說:「日也鑽、夜也鑽,真累!來!這罐×××給它喝落去……」

「唉唉唉,他媽的搞錯了!」老鄉邊慢慢移步過去調電視,邊喃喃地罵,原來撿來的那兩部電視一部有畫面沒聲音,一部是有聲音沒畫面,這會兒畫面轉在華視新聞,而有聲音的那部卻在台視「天天開心」的廣告時段裡。

飯後看得出他們兩個都有睡意,於是告辭離開;或許是當時上班的電影公司名稱讓他們誤以為我們來自「中央」吧,走著走著,忽然聽見老鄉之一遠遠朝我們喊著,說:「……記得跟上頭的人講啊,說台灣快淪陷啦!他媽的都已經淪陷到膝蓋啦!不救就來不及啦!」

這是約莫二十年前中部沿海的某地,二十年後村子還在,只是不知道到底是那地方終於不再淪陷了,或是墊高的速度比陷落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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