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日

臺語有些話很美,例如鯨叫海翁,翡翠叫釣魚翁,蜻蜓叫田嬰,蠶叫娘仔,螢叫火金姑,蝙蝠叫夜婆,這一類詞兒很不少,應該收集記錄下來。今早,看見一隻釣魚翁在小橋西沿上站著,面向溪水,背著朝日,牠頭背上的鮮藍,照得閃閃發光,美極了。橋的另一端,也是一隻藍色鳥,你說是何鳥?巧得很,乃是一隻雄藍磯鶇。這兩隻鳥顏色酷似,腹部也是狐赤色,真巧!藍磯鶇不停地轉動著,我見牠跟釣魚翁鞠了一個躬,但釣魚翁理都不理牠,一意地看著水面。藍磯鶇最喜歡橋沿,若橋沿有女牆似的短欄,牠更喜歡。牠站在橋沿,也是朝水面看,可是牠志不在釣魚,牠是在注視有無飛蟲越溪而過。沒有比溪面上的飛蟲更好獵取的,在草地上,飛蟲一出一入,一失手就沒得牠吃的份兒了。那隻釣魚翁注視了一會兒,倏的縱身一掠,探入水面,又飛回原位,牠分明失了手。溪水清如玻璃,除非魚瞎了眼,怎可能捉到?我正在心裡批判著,牠又縱身一探,這回卻給牠叨上來一條食指大的魚。牠仰起頭來,努力的把魚往後頓,終於吞了下去。這一下牠可以熬到下午,不必再釣第二尾魚了,我心裡想著。果然牠一聲鳴叫,筆直的順著小溪向西飛走了。那隻藍磯鶇我見牠騰起在空中,又旋下來,大概也有擄獲罷!

午後忽渴想讀讀易經繫辭傳,六十四卦本身我沒興趣。任何人皆可以設定幾個基本原理,用符號代出,加以幾次元的排列組合,而數衍出一整套的說辭,這是一種遊戲。卦(掛),我猜原先可能是個遊牧民族使用的路標,用以指示水草、山林、川澤、安全、危險的信號,在春秋末戰國初被發現而應用於天道、人事的推斷,因而推演為一套說辭。繫辭傳就是這一套說辭的大會通,故它真有一套精深的哲理在。但繫辭傳除了它是這一套說辭的大集成之外,從散文結構的角度看,乃是一篇大天才的大傑作。我讀它,大部分是出自這個角度。若真正從思想上去理解,繫辭傳本身處處是一些光影幢幢的曖昧語,連作者自己都不知所云。例如:「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當時科學智識幼稚,人類對物理現象的真正了解膚淺之極。我們今日有了電化飛潛之術,甚至對物質的研究正層層逼入核心,而生理化學的成就雖未臻完全,也頗多洞燭。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們都還不敢寫出上述的話語,而那時的人反敢於寫出。但繫辭傳的可愛可賞便在此,在於它的狂它的妄,在於它的無有遏制的意想或想像——其想像力因對實際的無知,而得到完全的解放與奔馳,無怪它在世界散文史上大放光彩。但這篇文字,我們不知道它的作者,不知道它的作者也沒什麼遺憾。一個學派經歷兩、三百年,歷經幾代大師推衍,層層發明推展出獨特的語詞、文法、思維形式及思想情境,終於會集為一篇論文,這篇論文不令人驚歎其為超個人才調的成就是不可能的。戰國末年到西漢初年,這樣的大傑作,除了繫辭傳之外,還有大學、中庸兩篇及莊子全書與老子一篇。

沒留意聽壁鐘,也許我耽讀了。忽聽見母雞異常的淒厲長叫,急趕了出去。只見紅隼左右腳爪各抓著一隻小雞,正要飛離牛滌,母雞在下面追,仍淒厲地叫著。我趕忙奔過去,到了牛滌邊,順手抽出了一枝長竹竿。紅隼一下子挾了兩隻小雞,有些負荷不起,飛得並不快,而且只維持著人腰的高度。可是牠還是領先了一步,我把長竹竿儘向前直伸,企圖夠到牠,反而妨礙了腳步。母雞見我手拿竹竿,早驚嚇閃到一旁。我追了一程,以為追不及了,那知紅隼也支持不住,漸漸回下地來,終於落在地上。紅隼一落地,先是顧慮地看了我一眼,大概像人類一樣,陷在兩難中,不曉得走好不走好?但牠猶豫的時間很短,就下定決心,要先撕一塊肉吃。我見牠要低下頭去撕小雞,急奮了一個大步,竿頭正好夠到,便毫不躊躇的往橫裏一掃。我的本意原是要嚇唬牠,逼牠放棄。誰知這一竿揮過去,竟就打中了牠的頭殼。只見牠在地上一翻,一聲也未出,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待我過去看時,紅隼已經死了,兩隻小雞也因單薄的小身軀被紅隼的利爪直刺入臟腑,早已斷了氣。

將小雞和紅隼給分別埋了,心裡面很覺得懊恨,失了兩隻可愛的小雞,又誤殺了一隻鳥。

今天全日晴朗,日出山頭是六點五十二分餘,日落地平線是五點十五分。我經常做成了日出紀錄,卻做不成日落記錄。我有意要記錄冬至的日出日落時間,都未成功,希望今年能夠一償素願。只要山頭有一片雲,日落處有一層暮靄,再晴朗的天也沒用。

【音注】

火金姑:表面的意思是,身上發金光的持火姑娘。

娘仔:就是閨秀的意思,即舊時所謂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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