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日

我對自己的地位或身份感到驚訝,我發現我竟是天地的旁觀者,好像身在天地之外。我愈來愈覺得這是我所處的地位。我好像越來越成了老天的朋友,在一邊鑑賞祂的每一件創作,而為之傾倒,為之神解。

在自然界,除了像夏雲一類特意醜化的現象,不曾見過醜物。夏雲所以創造成醜狀,是為了配合夏季的可厭。整個夏季都令人厭,若夏雲單獨美好,就不相配了。藝術創作的終極目的或成就是美,大自然是億萬種創作的總合,換言之,大自然是美的總合,包括形式美與律動美。在大自然中,就好像是在一座無量大的美術館中一般,真是目不暇給。

下午見到伯勞在老楊桃樹表上學觱橛吟唱,只隔一天,那隻觱橛便又教牠的另一個學生出來證明牠的勤唱收到了什麼樣的效果?從這一件事上,可以窺見那隻觱橛在平屋四周圍留下了多少歌聲?牠的歌唱勤到了什麼樣的程度?自從牠回來之後,幾乎無日不唱。我想,在這一帶來去的各種鳥兒,對於觱橛的歌,必定都已耳熟能詳。能夠琅琅上口的,恐怕不止前天那一隻青苔鳥,今天這一隻伯勞?這事教我這業餘田園生物觀察家興奮,更教我感到滑稽發笑。說不定那一天連我都會不自覺地學牠哼哼唱唱,吊起嗓子來!我想這觱橛該再給牠另一個新名,就叫牠樂師鳥罷!在鳥類中,牠這本事要算第一了罷!

四點許時,紅隼又來了,真是一隻執著的鳥。整個下午我都在家,我一聽見壁鐘敲四下,就趕緊跑出屋外,趕到牛滌邊。沒過幾分鐘,牠就來了。原來牠是從西面來的,不曉得為何這樣準時?牠一見我,就曉得沒指望,便在空田中緩緩地打圈,烏鶖就在後面追擊;但牠不像老鷹,牠一點兒也不驚惶,慢條斯理地,循原路向西飛去。

我想這隻紅隼一天裏必定有固定的狩獵途徑,早晨從本巢出發,經過一定的地點,一站站的,就好像一班客車,下午四時許就準時到達本站。大概本站是盡東站,不論得手不得手,車次總要往回駛。

飢餓確是一直煎熬著生物,草寧願給過量的雨水浸死,也不願意亢旱。南面力力溪間沙漠地的草,纔出地面就結蓓蕾,覺察著生存的艱難,要儘快傳播更多的種子。本季乾旱開始時,沃地裏的小金英,可生長到一尺以上,最高可達到一尺半。但同是平屋四周,到了旱末,楊桃樹下,我往返平屋牛滌的徑旁,也許地質被我長年過往壓實,纔四公分高便開花,而且自此日漸萎縮。農人幾千年來,甚至萬年來,便是在飢餓煎熬中過的。農人見面便問「吃飽未」英語問候語How do you do?無非問如何餬口的意思。要維持活命確是艱難。世界生物現象多彩多姿,熙來攘往,其本體只為著吃,為著活;為了吃,為了活,而有那樣繁多的活動,無止息的活動。城市裏的窮民,是人類中最不幸的人,即使手裏正拿著食物吃著的時候,明日飢餓的魑魅就咬著他的心;他茫茫然的看不見明日的麵包。食肉獸只要出去追獵,總可以果腹;鳥兒只要一木飛過一木,一草翻過一草,一天裏總可找到千百隻蟲吃。而城市裏的窮人卻是沒有獵場,也沒有覓食地。對於這樣的窮人,活著就是無休止的飢餓恐慌。農人比城市裏的窮民好得多,農人有一塊或幾塊土地,只要不斷的播下自己的汗珠,就會生長成穀粒——當然凶年除外。但農人必定要天天在他的土地上滴下汗珠,他一天不滴下汗珠,就一天沒得吃。故農人終生辛勞,不敢偷懶。農人在土地上看見明日的麵包,這是他比城市窮人安穩之處。但明日的麵包有時候也會突然不見,故農人一輩子依然受著飢餓的脅迫,心上總是籠罩著飢餓的陰影。農人有比城市裏的窮人更不幸的命運,城市裏的窮人要為自己流一滴汗也沒機會,這是他的悲哀,而農人的汗卻大多是為別人流,他無端要納官租,穀價賤如土。他的牛身上只有一隻牛虻、幾隻牛(左蟲右媲),他身上卻有數不盡的人虻和人(左蟲右媲)。從來那些人也跟城市裏的窮人一樣不流汗,他們叫農人代流,而他們白取了大部分的莊稼。那些人身上帶著一個胃,使他得到吃喝的享樂;而農人跟城市裏的窮人一樣,身上帶著一個胃使他恐慌,這個胃填一輩子填不滿。鳥獸餓了的時候纔出去討吃,農人和窮人卻在事先就恐慌。因此對於農人和窮人,人生就是今日的麵包和明日的麵包。我生於農家,身為農人,對農人觀念的極端狹窄感到驚訝。農人腦子裏只有食糧,他時時刻刻恐慌地想起他的胃,這就是他全部的觀念。不論天色多美,他都看不見;滿天星光,閃不入他的眼中;大地再怎樣的綠,花再怎樣的紅,他都看不見;他只看見稻穗、豆莢、瓜實,若他的莊稼的果實是結在地下的,如土豆、番薯,他憑地面上的莖葉可看見地下的糧。農人是胃主宰了他。這就是農人,他是真正的wildlife。在wildlife之中,他是最溫馴的,紅隼比他兇惡,田鼠比他狡猾,一般說來,他與食草實的鳥兒最近似。農人和其他wildlife一樣,過的是本體的活動,而不能感印現象,故他沒有美感;但他吃飽了,也會唱唱歌,地糧以各種方式向他顯示時,他更會開心地唱,像隻不會飛的鳴禽。農人即使有翅膀也不敢飛,今日的、明日的麵包都在他的土地上,土地不可能跟他一齊飛。因此農人永遠死釘在土地上,永遠只想著土地上的麵包,而不會想到致富,更不會想到支配別人。農人是徹頭徹尾的好人,因為他的腦子裏只有那不走不飛,用他的汗珠播出穀粒的土地。這就是農人的樸質寡慾性格的全部。在資本財閥統治的國度,農人早已失去了土地,被收攏入工廠。他從工廠獲得今日的麵包,看到明日的麵包,而為別人流汗如故。他依然本體地活動著,而不會感印現象,因而仍舊沒有美感。他雖不再是wildlife卻保持著wildlife的生命。他一生中最接近美感的境地,是吃飽後,像他原先在野地裏的兄弟——野獸或鳥類,哼哼唱唱,以表示胃主宰的暫時解放。農人究竟是農人,無論到了何地,他還是農人的樣子。當著人類向前進化,他還是wildlife。當人類將生物生存本能順著下坡滾下去,滾成越來越大的雪球的時候,農人還保持他是wildlife,沒有變成進化中的人類。這是農人可愛之處,惹得詩人讚美之處。Wildlife是吃飽了就無事,而進化的人類是吃飽了纔有事。Wildlife是吃飽了便什麼也不想,只想歌唱其暫時從胃支配獲得解脫的快樂;而人類則吃飽了纔開始計算如何劫奪同類排擠鄰居,他吃得越飽他的惡計便越是想得周密。農人至多想到固定在自己土地分內的明日麵包,而人類則想到一切麵包。一個進化人,不止要今日的麵包,要明日的麵包,要可能得到的一切麵包,還要整個地球,若整個宇宙可能要到,他更要整個宇宙;他的生存本能轉變成了貪婪。通常他要不到整個地球,因為貪婪者不止他一個,於是一些有力的貪婪者,盡力的要把地球上的某一地存有,一夜之間都變換成他銀行戶頭上的數字,把山翻過來,把海翻過來,把平原翻過來,就像食物由口腔通到肛門而變成廢物,他要把山海平原一夜之間變換在存摺上成為天文數字,而不恤其從此全部毀廢;另有一些貪婪者,不算數字,而計人頭,他們奴役同類,號令一國。生物生存本能原是個體存活顯發的機動程式,最多止於未成年子女,一旦達到目的,本能即得暫止,萬物莫不如此。惟獨人類將之滾成超出個體存活及未成年子女字育之範圍外,無限地膨脹與擴張。萬物無自覺且不如此,人類有自覺反而如此,這是下賤的。人類說是最下等的生物也不為過,因為在億萬種生物之中,惟有人類的生存本能癌質化,人類這個癌質化的生存本能,或將導致萬物的絕滅,地球的毀亡。

飢餓確實一直煎熬著一切生物,但一切生物都未曾變成邪惡,而人類卻因之成了存有界唯一的惡魔。若不是還有少數的善良人、志士、詩人、哲人和農人,老天這番創造就完全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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