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四日

早上起牀要去廚房洗面刷矛,瞥見廳門開了一道縫,此時天雖還未明,屋外總比屋內明些,因之門縫透著幾許的淺白。也許是花狗進來過。果然是花狗,花狗不止是進來過,乃是一進來就沒再出去過,此時牠還蜷臥在門後的壁角下,見我走近,纔起身來迎,牠那兩個夜光眼還有夜光呢!「你這少年家也怕冷嗎?」說著我摸摸牠的頭頂。太嚴寒的天氣,給花狗摺疊一條麻布袋當暖窩也是應該做的,我所以沒那樣做,是要讓牠保持自然的秉賦,一旦被寵成老爺狗或少爺狗就不再是狗,而是玩物了。有能力的生物被當做玩物,那是莫大的悲哀,也是莫大的屈辱。

今早大晴,下午亦晴。寒冬到了南國,就像強弩之末,只剩地心引力吸它墜地的重力,它本身的衝力已然全失了。

小金英的花發現得更多了,酢醬草的花也有了。待朝日晞乾了露水時,這兩種草花就完全展開來了。在庭前看小金英,發現一種更小的小蜜蜂,後來我量了牠在花心中所佔的長度,只有五公釐半長。牠的樣子、顏色,跟蜜蜂完全相同。我蹲下去時發現牠繞著花蕊打滾,像童話中的小花精一樣,萬分滑稽可愛。牠的後腿,各粘著一團黃橙橙的花粉,胸腋脅腹,連頷下都抹得鍍了金一般。既然牠攜帶花粉,一定也釀花蜜,不知道牠們的巢築在何處?即使發現牠們的蠟製蜜巢,必定小得不起眼,大概只有小人國的人看來纔像樣兒。附近牛頓鬃草葉上停有一隻普通蒼蠅在曬太陽,對照起來竟比那隻蒼蠅還小。這隻小蜜蜂去了又來,來了又去,不到十分鐘,重來過三回。從而可推知花蕊中的花粉和花蜜是不斷分泌著的。據說十六度以下,蜜蜂的活動力就差些,這隻小蜜蜂在暖和的陽光中頗為活潑,也許牠飛起時就會感到十六度以下的約制;此時的氣溫,即使超過十六度,也不會高過多少。

下午四點許,紅隼又來了,看來牠不得手似不肯罷休,真是令人頭痛。好在烏鶖老是護衛著,不然難免遭受荼毒。只怕烏鶖一時不在,或是給牠覷出了罅隙。而且雛雞的活動範圍總是要逐日擴展的,萬一在空田中,準措手不及。老鷹也是天天來的,但牠飛得高,待牠俯衝下來,雞雛早到安全之地了。這紅隼,飛得纔有兩丈高,且能夠停在空中,危險性實在大。我一直想不出有什麼好法子對付。但退一步想,一窩卵出十四隻,十四隻都望牠無災無恙到成雞,那是不可能的,是不合情理的。不止自然界生物數量有各方面的調節,人類本身也逃不過。這紅隼身負調節的使命,牠就極力的要執行。只是牠的權限原本只在自然界,而今牠越進人事界裏來。但自然與人事的界限並未截然劃開,人事極力的要侵犯自然,而自然也極力的要包攬人事,二者的交戰交侵愈來愈劇烈。田園是一分人事,九分自然,到底是自然為主,因此不能排斥紅隼。同理,農人不能排斥野草、野鼠、野鳥。何況自然本身便藏著玄機,有著至完至周的用意,人類偏頗的計算,永遠是差誤的。

我住的屋子雖不是瓊樓玉宇,我住的自然界卻真的全是玉造的。那整大片的天是藍玉,那到處點綴著的樹木是碧玉,遍地的草是綠玉,小溪中流的水更是無出其右令人讚美不盡的瑩玉。這一切真真實實地全閃爍著華潤的玉光,教你不能說它不是玉。這是住在自然界的豪華,任何人皆可以居而有之。感謝老天!即使我的生命有時而盡,我也一樣感到無遺憾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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