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日

今日我忽又想起兩年來老想實驗的一件事。我一直想實驗一下,在這田野間,只吃自然生產物,能否長久維持得下去?或是雖不能長久維持下去,到底可能維持多久?但是我剛一想起,便覺察到此非其時也。怎麼說呢?第一,此時田野間無論木本草本,結果期早已過了,先就沒有直接可食的果實。若是在春中,龍葵、苦蘵等草結實纍纍;若是在盛夏,則有採擷不盡的桑葚、番石榴;若是在雨收前的初秋仲秋,則番石榴還到處有;但是雨收以後,這一切都沒有了。第二,此時即連野蔬也生意闌珊,多老而不嫩。若一個人真正要過原始人的生活,這南國的冬季,跟北國的凍原一樣艱難。當然若容許罝兔射雉,羅網飛鳥,南國究竟是南國,情形之好,非北國可比。但這是我的實驗所不允許的。遲早我總會在各季中分別做做實驗,一來試試適應力,二來可確實獲得答案,三來我很想藉以測出要養活一個野人,須要多少荒地。這個實驗,我打算做詳細記錄,其價值應該超過這本日記。

早晨時陰寒,稍停就開晴了。想切實看一看田野,我又走了出去。我老是在田野間轉,老實說,一個地方太美了會妨害讀書,若有旁人看見我的讀書情況,準會搖頭,極可能把我看成小孩子一般,認為根本是讀著玩的。這也許是事實。不過一個太美的地方若真把書讀了進去,效果卻就奇大了。這也是事實。

田野間果真看不見有任何果實,見著愛吃果實的白頭翁和青苔鳥,不免為之戚戚然,詩經上說: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這裡所說的鳩,大概不會是班鳩罷,因為周朝人鳥就叫鳩。這句詩的意思大概是說:你們野鳥啊,不要把桑葚吃掉啊!斑鳩、鵪鶉、麻雀都是愛吃穀物的,愛不愛吃果實,我不確知。大概像桑葚這類小果實,斑鳩誤當穀物吞食是極可能的。我初見著斑鳩在小溪邊飲水嚇了一跳,誰曉得這樣美麗的鳥,竟是牛飲,跟赤牛哥的飲法一模一樣,就像雲端上伸下一條龍卷,將海水向上吸一般。

走著走著,發現了一處將枯的野芋。蹲下去挖,居然有拳頭大的芋頭。嗯,只要野芋量多些,這一季的實驗就不怕缺乏主食了。我挖出了一半,留了一半供明春再發。住在自然界多好,見了可食可用的東西,可任意帶回家,並且這又是責任;不然丟在那兒任其腐朽了,讓自然界造成浪費,竟是有罪過。若住在人寰中,你那裏有這樣的責任?老天的心懷永遠不是人類能趕得上的。只有在老天的境地裏,纔有這樣可愛的邏輯。這不是貪心,這確實是責任,不是農人大概不容易了解這層意思。

近午時轉到北邊大蔗區,在一條大阡陌邊看見一隻奄奄一息的雄雉。起初瞥見羽色,離得那樣近,不由狂喜,及見牠一絲不動,纔覺察出不對勁兒。行近去看,乃是中了散彈,大概是一早發生的事。仔細翻著看,只有頭頸沒有著彈,虧牠中了致命傷之後,還能逃過獵犬的嗅覺獵人的視覺。可憐的美鳥啊!吃這樣的美禽,就好像踩踏名花一樣的鹵莽,實在太辜負了造物了。生命中審美之心昏睡著的人啊,怎不蹧蹋了這個世界!北面的田野,時時有人行獵,有時候遇見他們腰間掛著血淋淋的雉兔,我就不曉得該怎樣和他們打招呼好?人不止有張嘴,人還有一雙眼睛、一對耳朵啊!看看不可能救活,只好替牠挖了個地窟,鋪以乾草,將牠安放下去,惋惜地撫捋牠那耀人的彩羽,然後在牠身上蓋以一層薄薄的枯草,以避人狗的眼目。

看著鶡鴠飛,多輕飄啊!在蔗田間行走,時常可以碰見。此鳥通常都是嘴尖朝天,一動不動地站著,樣子很怪,飛起來時也輕緩得出奇。我極喜愛此鳥。

下午剛走出庭,便聽見桂花樹中有觱橛的歌聲,聲音很細。那是不可能的事,觱橛從來不進入繁枝密葉中。行近去看,又看不見鳥,聽音質,分明是青苔鳥。一會兒,果然飛出了一隻青苔鳥。少小所熟悉,從來沒聽見過牠唱歌,沒想到牠還會學舌。可見各種鳥之間會互相模仿,觱橛模仿雲雀,青苔鳥又標仿觱橛。這是意外的收穫。在山邊曾經看見過形色和青苔鳥一模一樣的鳥,歌唱得真好。鳥書上將這種會唱歌的青苔鳥歸入畫眉科,但牠絕不下平地來。

午後又陰寒了,夜間更顯得冷,大約在十度左右,可是一隻竈雞依然在櫥下鳴著,我在心裡面大為牠的雄性喝采。我若寫出下面的話語,也許被人指說,我是自我中心主義。燈火照明著,好友還在讀書,十度的寒氣算得了什麼?牠非要振翅傲鳴,助助興,把明早太陽一出便融化掉的短暫冬天,震出屋外去,怎能顯出牠的男兒本色?也許牠是在高聲朗吟冬夜春夢之詩或昆蟲世界的一段史詩呢!

到底這些鳴蟲類,要冷到幾度纔停止歌唱?該置一副溫度計,好好兒測定一下。我想此時縱然不是十度,也已接近十度,大概不會超過十一度。

【音注】

鶡鴠:臺音家探(探的ㄊ改為ㄉ唸),即英語battern;日本人寫做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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