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伸張一早起來，說是聽到十幾種鳥聲。今天我特地做了記錄，要看看一天裏究竟聽到幾種？計：
早晨：藍磯鶇、白頭翁、青苔鳥、藍鶲、烏鶖、麻雀、草鶺鴒、陶使。
上午：雲雀、伯勞貍、烏嘴觱、長眉、家令（八哥）、夢卿、老鷹、烏鴉。
下午：斑鳩、報春、灰鶺鴒、白鶺鴒、黑鶺鴒、赤腹鶇、黃尾鴝、雉雞。
黃昏：小環頸鴴、赤腰燕、伯勞、夜鷹。
以上不重出，共計二十八種。
夜間還有幾種，到此時（八點）還沒有記錄，可能有夜鷺、野鴨兩種。合起來，一天裏大概可聽到三十種。另有無聲鳥，不是絕對無聲，通常都是不作聲的。今天下午走出去，看見鵪鶉、三趾鶉、鶡鴠；也看見樹鷚，樹鷚是有聲的，但太細，幾乎聽不見。黃昏回家來時，在路上被一隻夜鷹嚇著；也許那時候要算是初晚了。一隻夜鷹停在牛車路中間，根本看不見，牠早不飛，晚不飛，偏偏在我腳尖前拍一聲飛起，展開翅膀來有兩尺寬；一團黑物就這樣活像從地中鑽出，沖天飛起，掃過你的心胸，掠過你的臉面，像隻妖魔攝走了你的靈魂。農人普遍不喜歡夜鷹，一來牠叫蚊母鳥，人們誤以為牠是蚊子之母，是出來散播蚊蟲的；二來牠專嚇唬夜行人，從黃昏到半夜，任何所在，你都可能遇見牠，不是從腳尖前，便是從面前，像一道三曲折的黑色閃電，膽子再大的人都會被嚇著。牠在空中打轉時，纔痛快地ket ket而鳴，這時候世界再沒有聲音，牠統御一切。此時，我正寫著牠的時候，牠繞著這幢平屋的外圍飛了一圈，總共費了牠兩秒鐘時間，你看牠閃電式的飛行有多快！
在自然界裏住久了，自然就認識得各種鳥聲，所謂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鳥音之所以可能認識，當然全賴其鳴聲固定。假若各種鳥的鳴聲不固定，單憑聽聲就不好認出是何鳥了。這裡好像又是一種設計。我有時就覺得十分迷惑，為什麼公雞總是那樣地啼？不論自受孵之前就是離群孤絕的卵，長大了還是那樣的啼。當然這裡很容易令人想起我的靈魂說。但是蜘蛛吐絲張網、蠶蠋吐絲作繭，說是靈魂的先天之知是不錯，若連鳥鳴聲也說是先驗智識或所謂良能，那便成了玄學了，玄學是不科學的。鳥鳴聲固定，一種鳥一種歌調，或幾種歌調，很少交混互亂，形成了自然世界豐富多樣的樂音，這是事實。不錯，這是設計。但機關究竟安在那裏呢？它不安在靈魂裏是可以確定的。那麼它安在生理體上嗎？除了生理體就再無出處可想了。然而你下了這樣的認定，不必多久，就會遇到困難。比方說，草鶺鴒和陶使，形體習性幾乎完全相同，正如子貢說的「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可是二鳥的鳴聲卻沒有應有的同一，就連應有的類似也沒有。這個如何解釋？從表面來看，當然不好解釋。只要是同科屬，就有很多鳥體看來完全相似。論理，這樣相像的兩種機關，不可能發出兩種不同的聲音，這裡確是不可解。若真要尋出其相異之由，我想莊子秋水篇上說的話「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小者不明」，正指出了癥結所在。理由是鳥體結構對於人類不免顯得過分的細，換言之，用人類的巨視來觀察鳥體的微構，難怪觀察不明。我們以為我們的皮膚光滑平坦，在顯微鏡下纔知一似多山地帶，峰起壑落，處處嶔㠌。但鳥體結構，同科屬總是相近似，鸚鵡且可學舌為人語，何況同是鳥類，豈必不能彼此仿音？各種鳥類因同居一地，互相仿香，乃是常見的事實。雖能仿音，畢竟結構上最宜本音。以人類為例，喜怒哀懼，自有一定發音，萬人同例，文野同聲。這可以悟鳥音之定式。鳥音之定式全在生理。再以公雞而論，公雞之定式在於喔喔而啼，除此而外尚有報時之性。此兩項秉賦當然不是巧合，明言之，乃是出於設計。公雞報時之性亦是出在生理，不出於靈魂。一隻公雞周旋數隻母雞之間，一日間交接數百回，而不厭不疲不病，生物中數陽猛實無出其右。試想性機能如此特殊設計之生物，白日耗之又耗損之又損而無所虧於其精，豈需黑夜為之貯息？大概而言，自日落天全黑至半夜，有四、五個鐘頭於彼已不耐煩。故當牠半夜裏一覺醒來，但覺精力飽滿幾欲爆破，而四顧漆黑一團，卻不確知情敵所在，或許在一尺外，或許在丈外，於是蠢蠢然昂起頭來，啼他十數聲，聲明勢力範圍，一方面表示警告，一方面也表示願意接受挑戰。但啼過十數聲，無任何反應，而四周確黑暗得無聊，於是不知不覺又昏昏睡去。但牠精力飽滿，兩個鐘頭後又醒了。醒來不免又虛應故事，啼他十數聲，然後又昏昏睡去。又兩個鐘頭後，又醒了，又啼他十數聲。這回天也快亮了，牠實在再也耐不住，怪不得再稀薄的曙光都逃不過牠那雙精力飽滿得要爆破的雙眼。這便是公雞報時之性的祕密。但是你若以為牠的喔喔而啼的定式跟這報時之性是巧合，你的腦筋就太簡單了。
由前面的記錄，可見我一天裏至少聽到三十種鳥音。
植物也跟鳥類一樣，以豐富多樣的彩色裝飾著大自然。既經記錄了鳥音，也該記記地面上的花色。單是家屋四周，此時我閉起眼睛來，便浮出那麼多草花，其中一部分是知名的，一部分是不知名的，現在將顯眼而且知名的記錄如下：
1水丁香，黃。
2丁香蓼，黃。
3紅辣蓼，紅。
4芋牽牛或山番薯，白。
5小牽牛，紫白。
6槭葉牽牛，紫。
7雞屎藤，外腐白，內紫藍。
8毛西番蓮，外白內紫。
9肖梵天花，粉紅。
10薊，紫。
11藿香薊，白。
12紫花藿香薊，紫。
13賽葵，乳黃。
14一點紅，紅。
15燈籠草，外白中黃。
16昭和草，褐紅。
17咸豐草，外乳白，中黃。
18含羞草，粉紅。
19山蕒（山萵苣），淡白。
20苦蕒（荼），黃。
21決明，黃。
22石決明，即望江南，橘黃。
23黃鵪菜，黃。
24小金英，黃。
25蠅翼草，黃。
26酢醬草，黃。
27馬齒莧，黃。
28尖葉馬齒莧，紅。
29田烏，白。
30心葉母草，紫白。
實在多的是，縱然知名，整大片熠熠如繁星，誰還能不眼花撩亂，一一加以辨明？大地裙襬上瑤碧明珠的盛飾，比起她的耳璫腰琚，還要迷人啊！
田園給了我這麼多，這是我的財富。
今早陰寒，全日陰，時有日花，稍冷。
【音注】
酢醬草：酢同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