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日

今早醒來之前做了一場夢,大概三、四秒鐘不到那麼短時間的一場五更殘夢,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若拿電影來看,只剪接了兩個鏡頭,就是這麼短。第一個鏡頭是一群人在一個大房間裏,房間很大,並不擁擠,場面類似西式酒會,但只覺得到,並未看到真有人端著食物吃。我站在一個模樣大約二十七、八歲最多三十歲的美婦人前面,這美婦人穿著一襲水色的輕紗禮服,依稀記得伊有個五、六歲大的男孩——並不在身邊,只是夢境中有此記憶,有無丈夫則全無概念,大概丈夫或已物故,或已仳離,不然不會有第二個鏡頭。婦人脈脈地望著我,我也脈脈地望著伊。這第一個鏡頭大概持續一、兩秒鐘。下面忽接了另一個鏡頭。美婦人一派溫柔而嫻麗的女性氣似乎融化了我的男性氣,我的臉面伏入伊的裙中,觸著那無比柔軟的輕紗,一種蝕骨銷魂的強烈感覺直傳入我的心裡,我感到愛情的感應像磁力一般,要將雙方吸引合而為一。婦人雙手緊緊的搭在我的肩上,俯下臉頰來靠著我的後腦,我聽見了伊的心跳和呼吸。但一剎那間,我記起了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遂掙扎著要直起身來,於是我醒了。醒來時還真實地感到那輕紗無比的柔軟,令我久久落在強烈的快感中。我平生沒有過那樣在女人的大腿上伏過,更沒有觸過披在這樣的美婦人身上的輕紗。這夢中輕紗,使我第一次感到女性的溫柔,當然夢中婦人的優美品貌和伊脈脈的情愫以及輕紗是水色,乃是真正的動力。

這場夢使我感到愉快,也感到不愉快。

一個男人固然需要女人的愛,但是能夠讓男人感到柔和如水色、柔軟如輕紗的愛卻是難過的。就像世間上的男人不是每一個都具有使女人甘心在他的懷裏死去的愛,世間上的女人多數具有的愛都是刺目的大紅色,甚至於是紅到發了紫,而且她們的愛並不像是輕紗觸人臉面,卻像是一條繩索纏繞著男人的頸項,越纏越緊,男人要得能受得住在越來越緊的窒息中保持一絲氣息,纔能挨到這個女人漸漸老大,漸漸放鬆了她的纏繞。想想要一輩子面對著大紅色,被繩索緊纏著頸項,能夠逃,還是逃罷,逃得越遠越好!而且這還只是女人單方面的愛而已,男人並不曾愛她。男人起初所以追求或接受了她的愛,只為了滿足自己一時的肉慾罷了。對於男人而言,這是沒有愛的結合。愛,男女之間真正的愛,跟世間任何種愛都迥異。真正的男女之愛,乃是對美的傾心,就像人們對自然美或藝術美的傾心一樣。一般所謂男女之愛,實全出於生殖意志的顛鸞倒鳳,他們可以愛得死去活來,但不論他們如何地愛,總沒有半點美感,這種愛可名為醜陋的愛。這是嚴重的區別。真正的男女之愛是俊男子與美女子的愛,除了對美的傾心,沒有其他,一旦有其他介入,愛就殘破了。包藏著一顆邪惡或狠毒之心的人,不可能是俊美的人;美是整體的,不單是外表的。因之對於一個心懷邪惡或狠毒而外表看似俊美的人產生愛,這種愛並不是對美的傾心之愛,乃是生殖意志支配下醜陋的愛,這一點須得嚴格區分。其實凡是愛必然是美的,生殖意志支配下的所謂愛,應該只算得是慾,不能名為愛。但是夫妻愛,那是真正的愛,可是已不再是男女之愛罷了。男女之愛——不是男女之慾,該是怎樣的高揚啊!試想想,你正凝視著的他或伊,乃是個平凡的形象,甚者是平凡以下的形象,對你沒能產生出一絲一毫的美感,你感到的豈真真是愛嗎?那不分明是慾嗎?真正的愛,乃是極少數幸運者的天惠;就像天才,是極少數幸運者纔有的秉賦。多數人活了一輩子,結過婚,生育過子女,卻是不曾愛過。當然這是不公平的,令人感傷的,但這是事實啊!可是只要像我,做過一場三、四秒鐘長短的夢,也總算得是愛過了。夢有時可以激勵一個人,有時卻也可以摧毀一個人。若不是有幾本大書要寫,在夢了這個美婦人之後,我寧願從此死去!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也是道啊!道在人世上乃是以各種不同的形相顯示給人的。真理是道,這優美溫柔的愛,難道就不是道嗎?

黃昏時,第一次聽見報春鳥在東籬下截截地鳴著,報春總算來了。我所熟知的冬留鳥中,報春總是來得最遲。我猜牠早就到了,一路由臺灣北端遊蕩下來,待來到南國,已是晚秋將盡的時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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