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

雛雞出殼約十日了,雌的已長出如許長的翼羽和尾羽,雄的只顧長大骨骼,比雌的看起來粗大多了,但翼羽纔出不出,尾羽全無,宛如春末夏初剛生翅的土蜢,樣子很是滑稽。牠們吃飽了,喜歡相對跳躍,往往彼此擠在一起,擠得提起了腳跟,摩擦著頸頷,彼此莫明其妙,發出局局的稚音,彷彿在說:「你為何這樣擠我?你看,都把我擠上空中啦!」之後聽見母雞的呼喚聲,就一溜煙的全跑去了。母雞抓開了一塊朽木板,露出數百隻白蟻,雛雞們就一齊擁了上去。牠們似乎永遠吃不飽,任何時牠們都可放開懷大吃特吃。雌雛很像人類的小女孩,嬌怯地啄起了白蟻,又丟開了,好像表示吃活物是種可怕的行為似的。也許牠們體內的生理不像雄雛那樣要拚命長大,因此牠們並不急著吃。

看見雞雛吃白蟻,令我想起了小時候吃烏蟻的情景。

我的記性奇差,幾個月前的事就記不住,何況那遙遠的兒時故事?不過我的壞記性卻是我獨特的天惠:一來我很少回憶,因為我的腦子像窮學生的錄音帶一樣,用過之後,便隨手洗除得乾乾淨淨。據說大多數人,年紀一大就差不多全生活在記憶裏,而我沒有多少記憶,就可避免這種衰老式的生活。二來我既容易遺忘,我讀過的書,只要擱置過幾個月之後再拿起來看,就宛然又是一本嶄新的生書,讀起來新鮮得很,而且這一本書往後還可以一再對我而新鮮。因此,我的書架上除了極少數的幾本書——因著某種奇特的方式成了我洗不掉的記憶,大多數的書,不論我讀過多少遍,都整架的是嶄新的生書。我想世間少有跟我一樣能夠永遠有著整架新書的人。這是我的福份。但是我總還未到全然沒有記憶的地步,此時我記起了大約是六歲時的情景。一群小孩子在一起玩著,有一個發現了一個朽乾了的破尿桶,上面有不少烏蟻飛速地來回跑著——這烏蟻是蟻中的神行太保,疾走如飛。那孩子一聲喊叫,大家就趕了過去,團團的將破尿桶圍了起來,蹲踞下去。一個最大的孩子說:「這烏蟻跑得好快喲!誰抓得到?來,我來抓抓看!」這孩子說著便伸手去抓,給抓著了一隻,便隨手往口裏送。別的孩子便也紛紛伸手去抓,抓著了也往口裏送。我年紀最小,平時我不髒,這時不知怎的也糊裏糊塗地跟著人家一起伸手去抓,抓著了也往口裏送。「好吃不好吃?」那帶頭的孩子問。「好吃!」大家異口同聲回答,我也應和著。以後每一想起,就覺得十分厭惡。但那帶頭的孩子為什麼抓著了烏蟻就往口裏送呢?也許他見姊妹們抓著了頭蝨時就往口裏送,便自然而然將烏蟻當頭蝨了,大概是有這樣的緣由罷!

下午壁鐘剛敲了四下,聽見母雞在牛滌西著慌地叫著,趕緊跑出去看,只見一隻紅隼正要襲掠雞雛,母雞盡力抵抗著。但不待我趕到,便見兩隻烏鶖從上面俯衝下來攻擊紅隼。紅隼腹背受敵,只得放棄了掠奪,飛上溪邊的檳榔樹梢上去了。烏鶖見紅隼賴著不走,便不停的從上面俯衝下來襲擊,但紅隼還是賴著不肯走。烏鶖沒奈牠何,攻擊了一陣子之後,便停在另一株檳榔樹上觀望,監視著這掠奪者不使牠得逞。紅隼形體比雀隼大,肩羽甎紅色,膽子比雀隼大得多了。大概飢餓正煎迫著牠,而食物卻正在眼前,怪不得牠賴著不走。不見人類財富纏腰越發耽著於財富,權力在握越發耽著於權力;掠奪一地的自然資源,搾取一方的人力,以不仁致富;民主業已成風,竟能反堯舜,家天下,為軍閥之敗行。這紅隼為飢餓所逼,情有可原,像那些財閥與軍閥,實在令人不齒。我向前走去,紅隼見有龐然大物接近,猶豫了一下就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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