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四日

天色變化之神速實在驚人。一早打開門見著有些厚雲氣籠罩著東方,不多時整面天全陰了。可是當你低頭沉思些什麼,纔一擡頭,卻見整面天又大晴了,朝日微笑著把你目力所及的世界用他的光全給沖洗出了紙面似的一一照映出來。他正想跟你煦煦的談談家常,頃刻間雲氣又生了,並且迅速地將整面天厚厚的遮蔽了起來,你失望了,朝日也失望了。你以為這不過是天上一齣齣的短劇開幕了又閉幕了,一會兒定會再度拉開來,可是它就這樣把幕垂著,宣告戲齣已經完場。於是第二次烏寒便籠罩住了這片田野。

有時候我倒把天當成戲臺,看得目不暇給。

天上的戲既已閉幕,我便拿了柴刀砍銀合歡去。於是我在烏寒下,把最後的銀合歡砍完。

中午給孩子們總複習。

剛剛散學,烏短的父親便吸著刺竹根做的長煙斗來找我。我正在牛滌西溪岸邊,拿了尺量我名為芋牽牛的大白花直徑。此花太大,早就想實際量量看,把尺一按,竟然有十三公分。族兄大概是從木麻黃道來,家裏找不到我,轉到屋後又找不到,到了溪邊纔看見我在牛滌西,大聲問我:「量那山番薯花做啥?」我差點兒嚇了一跳,但我聽見他說是山番薯花,卻像發現了祕寶似的快樂起來。他這名字比我起得好,不錯,正像番薯,道道地地該叫山番薯!

在廳裡面坐定,族兄說:「下晡可真寒!」我說:「可不是嗎?」族兄又裝了一坺煙,點著了吸著,並不言語。我心裡想,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是啥事情啊?真是猜不透。族兄是在等我開腔,我不問,他半天也講不出來,就好像一個人被人反縛著,一定要別人來解開繩結,自己怎樣也無法解開。

過了一會兒,我說:「族兄,你找我有什麼事兒?」族兄吸了最後一口煙,站起來走向門口,背對著我,喃喃地說:「就為烏短仔的事兒。」「烏短仔怎樣了?」又停了一會兒,族兄嚅囁著說:「烏短仔待土鼈仔十分慇懃。」背仍對著我。我聽了差點兒笑出來,就為女兒對一個住不到一旬的生人表示了愛意,使老父如此難於向別人啟口。但族兄來找我,除了困惑之外,可覺察得出他心裡面還存著幾許的歡喜。於是我說:「您的意思呢?」族兄轉身回座,扣掉了煙灰,又裝了一坺煙——沒有點火,望著我說:「好是好,這土鼈仔脈脈兒的,一陣風就吹到天邊去了。你說呢?」卻反問起我來,可見他拿不定主意。這個題目實在有些難,一時我也不敢斷言。「只怕別人閒話!」族兄又加了一句,這是他困惑之處。「大概是緣份,不然土鼈仔怎麼尋到我們陳家莊來?」我說。這是唯一可以解釋而且可以決定對這件事情應該採取的態度的話。「我去探一探土鼈仔的意思。他有意,就叫他回去找親人來下聘;他無意,就叫他搬過我這邊來住。」「好是好,萬一他無意,不打擾了你?」「只怕他不肯跟我住,我有何妨?」「我終是嫌他單薄瘦小。」「萬般都是命,硬木易析,弱草經風。烏短仔年紀也大了,總不能叫伊一輩子當姑婆。況且伊自己中意,換了啞口的來,未必得伊心,三日兩日冤,更不好過。」族兄沉吟了一會兒說:「我也拿不定主意。其實也由不得(左人右賴)揀,烏短仔若是生得好,纔十七、八年紀,(左人右賴)有的要揀,這時候,那裏揀去?」

於是族兄待在我家候消息,我去南邊找土鼈。

我一開口,土鼈就爽朗地表示他很想成家,只是他沒有積蓄,家鄉有個親叔,人口多,僅能餬口,斷難備辦聘禮為他主婚,他想是想,也無可奈何,我告訴他下聘只是個禮儀,不一定要花多少錢,土鼈說他袋裏就是沒有錢。我說他用多少錢,我借給他,將來生了孩子送給我抵。土鼈笑了,說不好意思用我的錢。我說有的時候再還,不生利息。最後土鼈接受了我的好意。末了我告訴土鼈,他跟烏短婚後仍然跟丈人一家人住,將來丈人百歲了,田地多少會分一町給他們夫妻;況且他有手藝,不愁三餐不渡,要緊的是把身體養胖,不讓風颱吹了,那是真的。土鼈被我揶揄得開心地笑了。我問他多少歲數,他說三十二;人看起來比實歲老。又問了他的生時日月,便回家回報族兄了。

在屋後找到族兄,見他正擔水沃菜,仔細看,纔看見菜畦中的草早薅得精光,好在沒薅草畦。族兄問我那兩股草作甚?我支吾了半天,還是老實說了,告訴他是到處收集來的。族兄沒說話。於是我們又回到廳裏,我把探訪得來的要點述說了一遍,將土鼈的生時日月寫下來交給他。族兄拿著紙條說,烏短包不會當夫人,土鼈包不會當老爺,還要對八字嗎?倒是出我意外。

族兄又坐了一會兒,談了些閒話,臨去時問我幾時叫土鼈回去請他親叔來下聘?我說耽擱久了也不好,半個月後怎樣?於是就決定下月初九日(舊曆)。

我總覺得自己是後知後覺,做任何事情都慢半拍。比方說,各種天氣都能誘引我,但任一種新天氣頭一次到,我都感而不動,一定要等到第二次或第三次到來,纔會禁不住迎上前去。前天頭一次烏寒到來,我感到了它的誘引,但我砍了一整天的銀合歡。今天近午烏寒第二次到來,下午我就呆不住了,非要出去轉一圈,冒冒凜厲的寒氣,看看烏寒下欲雨而不雨暗淡的光色不可。當然在家裏就可以冒到寒氣,見著暗淡的光色。但是家再怎樣的寒天總覺著溫暖味,再怎樣的暗淡光色都透著明亮,因此非得到野外去,不能如實地體味到。主要的,我是在體味一個新的季節的來臨。顯然的,冬季已啣接著秋末來了。將一年比成一日,春季是晨朝,夏季是晝間,秋季是黃昏,冬季是夜晚,光色各別。但是冬季來到此地,抵不住南國的溫情柔意,往往一夜之間便開成早到的春朝。因此,這裡,這南國,是不夜之國,偶爾的一、二個夜晚,便顯得稀奇了。

【音注】

下晡可真寒:寒,臺音gân。

脈脈兒:臺音mėh mėh à,意思是細弱,有如脈搏。

啞口:臺俗通常誤唸成啞狗,乃啞巴的意思。這裡是指族兄妻家那個啞巴族親。

冤:吵嘴、打架。

(左人右賴):臺音ㄌㄢˋ,我們的意思,包括對談者在內。

町:臺音tè,即唸如戴姓的戴,乃田一區的意思。敦煌漢簡即用此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