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

昨夜讀莊子,讀到胠篋篇「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一句,便闔了書,熄燈就寢了。莊子一向被認為是方外書,方外哲人,其實任何一個思想家的思考與關心都是發於人世歸於人世的。在古代思想中,莊子是關心人世最深的一個,他對人世反省的智慧遠超過孔子、孟子,當然更超過釋迦,希臘三哲也沒有一個及得他。在這一方面,他是古今第一個思想家。他看出人世的不幸歸根究底在於文明與政治,故他否定了二者,他主張質樸無文的自然生活,主張無政府。不幸的是,文明與政治一經附著於人世,便刻骨般癌組織般永遠附著而且無分限地橫生暴長,於是在肯定現存文明與政治的前提下,莊子哲學遂為無用,這裡面孔子的思想最為對症。但時至今日,物慾橫流,人類整個物質化,孔子的思想也無用了。這顯明的令人看到,人類已趨向衰老與滅亡。人類的原始時代好比是一個人的童年,沒有人不愛童年,不愛那生命像朝日初昇的時代。人類走上文明,是走上生長,因之也走上衰老與滅亡。到了此時人類文明業已老邁不堪,我們看見整個人類,正像西方地平線上紅紅的落日,搖搖欲墜。文明是不值得讚美的,而政治是文明的骨架,這一切早該遺棄。人類這顆已轉到西方的待落紅日,若能及時放棄這一切,便可即時返回東方,成為一顆永恆的朝日,不昇不墜,永遠襯著朝霞,放射出它金光萬道的晨暉。

令早渴望再讀一讀Max Stiner的唯一者與其所有,這部書記不得讀過多少遍了,只要壓制一日存在,它就不會失去魅力;只要人類的自我喪失在國家、社會、團體等Stiner所謂幽靈的權威之下時,它就是人世的暮鼓晨鐘,永遠敲響著要喚醒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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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皇帝、教會、上帝,道德、秩序等等,乃是只在心意上纔存在的某種思想或幽靈。「人」這個非現實的概念,也是幽靈。

自由主義只在絨氈上換了別的概念,即是以人替代了神,以政治替代了教權,以科學替代了教理,更一般地說,是以現實的概念與永恆的法則替代了生硬的信條或教條罷了。

如今奉事國家這個人世的神,已成了新的神聖服務與崇拜。

沒有任何個人意義的所謂人,乃是一個概念,一個被靈化到不屬於這個人世的精靈。

國民只是一個idea。

一個人能夠未得國家之允許而擁有任何東西嗎?

國家是勞動在奴隸狀態上時纔安定的,一旦勞動獲得自由國家就滅亡了。

一個人只要是奴隸,就不能從主人的皮鞭與盛氣得到自由。

自我所有纔是我的全存在,是我自己。

你是「自由人」這還不夠,你還得是「所有人」纔行。

自由不能帶給你什麼的時候,自由對你到底有何用?當你從一切得到自由的時候,你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越是自由,我的眼前便越是堆積起壓制,便越是深深感到自己的無力。

得到廣闊的自由的共和主義者,豈不是成了法律的奴僕了嗎?

自由須是自由的全部,一片的自由算不得是自由。

我的自由,只有它是我的力的時候纔能完成。

為何人民的自由只是一個「空話」?因為人民未有權力啊!

力真真是好東西,力對各種事都有效。

有一抱的正義,還不如有一握的力前進得遠。

你們這些笨伯啊!只要你們握有力,自由就會自己朝你走來。看哪,有力的人站在法律之上!

不是自己得來的自由,即不是自主的自由,就無法充分揚起帆來走。贈送的自由,一旦風暴來了,或風歇了,就得隨時收下帆來。

崇拜人自己的「人」宗教,乃是基督教的最後變形。自由主義就是一種宗教。

信者創造的世界叫做教會,「人」創造的世界叫做國家;這些都不是「我」的世界。

「人」只是個理想罷了,種族只是一個思想。所謂一個人,不是意謂充滿著理想的「人」,而是意謂這個我自己,意謂個人。

對於主我者,任何事物都不是神聖的。

諸君的力量不再增強,諸君的權利也就不再擴大。

你對某事物持有力,你就對某事物持有權利。

權力先行於權利。

不論給我權利的是自然,是神或民眾的選舉,都同是別人的權利,不是我給予自己或是自己取得來的權利。

抓到了就是你的權利。

你試著主張生得的權利看看,人們必定用既得的權利來對抗你。

擁有力的人就擁有權利,諸位若還未擁有力,那就還未擁有權利。

諸位在別人面前畏縮,那是你見到在別人身邊的權利幽靈而相信它。

國家只在統治意志存在之時纔存續著。

國家不能離開支配與服從來想像。

當服從停止,支配也就消滅了。

自我意志與國家是深抱敵意的兩個力,二者間不可能有永遠的和平。

凡國家都是專制的,不論其專制者是一個人或多數人,甚至如共和政體所想像為全體國民,總是壓制。一切法令,亦即國民議會所表明的意向,爾後對於個人便是法律,而要求其服從,或負服從的義務。假令全體國民各個人都表明了同樣的意志,因而成立了完全的「總意」,性質依熊相同。難道在今日或今後,我一定要受我自己昨日的意志之束縛嗎?這這的話,我的意志豈非要凍固了嗎?可厭的固定啊!這豈非我自己造出的被造物,反而成了對我的命令者了嗎?我做為創造者所具有的流動性與溶解性,豈不受到阻抑了嗎?就因為昨日我是愚人,我就得終生是愚人嗎?如是,在國家中生活,即使是最好的情況——或者可以說是最壞的情況,我就成了我自己的奴隸。因為昨日我是意志者,今日我就得成了無意志者;因為昨日是自意的,今日就得是非自意的。要怎樣才能改變這個狀態呢?只當我不承認任何義務,即我不束縛自己,或不受束縛,才辨得到。當我不負任何義務時,我也就不理會什麼法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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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教孩子們日、月、星三光,共四個生字;又教個位加法。

午後原本想砍銀合歡,忽強烈地想往南走走,遂丟下柴刀,走出木麻黃道。花狗見了,要跟,我不讓牠跟。牠像小孩子一般,口裏哼哼地吟著,站在路口,露著無奈的目光,一臉委屈。讓牠跟著,只會妨害我心緒的寧靜,牠左突右衝,連草都受著驚嚇,遑言兔子鳥兒?

走到窪地,即昨日孩子們送伸張止步之地,我停了腳。一隻陶使飛來在幾丈外的茅叢上熱烈地歌唱著,路邊也有一叢茅,正遮著,陶使沒看見我,我也看不見陶使。「歸去來噢!歸去來噢!」比什麼甜點都甜的聲音!花兒不是為人開,蝶兒不是為人舞,鳥兒不是為人唱,還為誰呢?老天把各種珍饈擺設在世界的任一角落,隨時等著人去品嚐,惟恐人飢乏失味。即使一個角落有一萬年沒有人到,老天還是永遠擺著,隨時撤換,永遠以最鮮味等著人,人豈可愚蠢鹵莽啊!

不一會兒,陶使飛到我身邊的茅叢來了,停在另一面,大約不超出五尺的距離。透過茅稈和茅葉,我清楚地看見牠;牠大概也清楚地看到了我,只是牠看到的並不是一個整體的大動物,乃是被茅稈和茅葉分隔成千百個小塊的一大塊圖案,因此牠沒有驚飛,不然牠不待停下早嚇跑了。我屏住了氣,眼珠動也不敢動,連眼瞼都不敢眨,裝著是一大塊圖案般看著牠。嚇!牠竟然有眉。我一向總以為陶使無眉,此時清清楚楚看見牠有一道眉自嘴基直劃到眼,只是沒過眼罷了。原來牠的眉太短了,遠望時總望不見。牠的腳是很美的肉紅色,跟嬰兒的臉頰一樣的顏色。牠剛停下來便又快樂地歌唱起來了。牠一句接一句,重複地唱著,每唱一句便把身子用力向下一頓再一起。牠不停地唱著,就不停地上下一頓一起、一起一頓。不及人類手拇指大的身軀,這麼小的鳥兒,顯著這般健康的元氣,真是可愛!牠的歌聲這樣的近,聽來竟像是唱著:「疾疾,休留休留休留!」難道牠要我跟伸張一道出去嗎?孔子週遊列國,徒勞而返。只要人世盡是盜與賊時,有那一樣東西不被竊劫?連聖人也智無所出,計無所施,誰還有力挽救?「陶使啊!我和你共休戚,我跟你一樣無力!」憂愁在我腦子裏一閃而過,很快就失去了蹤影。我看著牠一起一頓地歌唱著就感到無邊快樂;就是天塌下來,地裂開去,只要陶使在五尺之內歌唱著,誰還覺得到?我讓自己漂浮在陶使的歌聲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其實像草鶺鴒和陶使這樣活躍的鳥兒,在一個地方歌唱,最長久也不會超過三分鐘;我大概在三分鐘裏漂浮了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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