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纔普明，到南邊去討了幾個番薯，回來煮過早飯，把番薯埋在餘燼裏。日出時伸張背起背包要出發，我把炰熟了的番薯包成一包，又摘了幾個楊桃另包了一包，分別塞在背包左右邊的袋裏。伸張跟花狗道別，舉目看了看周圍，我們便走出了木麻黃道。走到南邊路口，正遇著孩子們趕了牛群要出去放牧。
「孩子們，再見！」
「先生再見！有時間再來！」孩子們大聲喊著急忙趕上前將牛群攔住在路口裏，好讓我們先走過。
「再見，要好好兒讀書喲！」走過路口時，伸張又揮手道別說。
「好的，我們會聽先生的話，好好兒讀書的！」
「這些孩子們長大了，將不會改變純樸善良的本性，而外邊的就未必然了。」伸張回頭跟我說，孩子們跟著牛群出了路口正要轉向北去。
「是啊，要人長大了依然是兒時純白的本性，人世纔有太平的可能。這個取決於人群的全盤體制。若每一個人群以一百人為限，就像本村，而且以農耕為生產手段，過量的智識、技術、慾望無用，人世要致太平是容易辦得到的。這就是老子書上說的小國寡民的實際。」
「老子所以如此主張，大概是他看到了大國眾民必然導致的惡化。」
「正是這個意思。『惡化』兩字點得很中肯䏿。」
「若目今的世界各國，都分解成百人小村，會有怎樣的情形？」
「當然就有如下的現象：第一是政府解體，第二是智識、科技無用，第三是人情返樸，第四是出生存活率降低，第五是體弱懶惰者受到自然淘汰。」
「五項中其他四項都好，惟有第四項出生存活率降低，豈非傷心事？」
「沒能如份地活著纔是不幸，眼看著兒女身受活著的苦痛纔是父母的傷心事。現代科技中最大的一項錯誤是醫學昌明，這破壞了人類自身的生態平衡，顛倒黑白，反優生，反淘汰、反真理。」
「嗯！這是大仁不仁。」
「太上無情。無情纔能有情，有情反而成了無情。處理人類全盤問題不能短視，現代是一個嚴重患了近視的世代，幾乎所有觀念皆黑白顛倒。」
「您反對民主嗎？」
「我反對一切政府一切統治。民主是攙水的酒。」
「這怎麼說？」
「也是顛倒黑白，反優生、反淘汰、反真理。」
伸張似乎不曾明白我的意思，而又不便再問。
我接下去說：
「當然，在今日，民主是抵制軍閥專制的最有力口號，只要大聲喊民主，軍閥專制就會覺得尷尬。但是一旦真正實行民主政治，人類就降低品質了，這是墮落。而且說實在的，世上也不會有真正的民主政治，世人所說的民主政治，其實是財閥政治，是假民主。」
伸張似乎仍不明白，沉吟了片刻，忽說：
「牛鈴聲真美！」
「是啊，牛鈴聲很美！」經伸張一提醒，我也聽見了。我腦子裏忽記起牛群分明往北去了，怎會有這麼近的牛鈴聲？回頭一看，果見牛群尾隨在我們後面，約距十弓遠，原來孩子們把牛群調轉頭了。「這野村也沒有什麼音樂，孩子們大概是用這些牛鈴聲當音樂，要一路歡送您啦！他們把牛群調轉頭跟來了。」我說。
「真真可愛的村童啊！天上是風鈴（伸張指的是雲雀），地上是牛鈴，我不以為還有更讓人懷念的送別音樂了。」伸張讚美著，回頭看了看，跟孩子們揮手。
於是伸張一邊聆聽牛鈴聲，一邊擡頭眺望頭上遼闊的藍天，時而顧望路兩邊的荒原。
又走了一段路，到了窪地，野草依舊青翠，牛群便自己散開來吃草了。只聽見孩子們喊著：「先生再見，一路平安！」伸張回頭揮手作別。再向前，長草皆已半枯，堤岸也近了。
上了堤岸，伸張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無論如何不肯讓我再陪他走一段路。
「您的大部頭書何時動筆寫？」
「什麼大部頭書？」
「難道您的現象真實說、靈魂說以及對人類整個文化的批判思想不想寫下來嗎？」
「噢！是這個嗎？」
「您非寫不可！這是您隱遁的終極意義，否則不成了白吃了米的和尚了嗎？」
「待熟透了就寫，就像採摘果實一般。」
於是伸張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小小的胸徽，照著初日閃爍發光。這枚小胸徽是臺灣島的一個縮影，平原鍍了綠彩，山脈突起鍍了金色，乃是鎳質的。
「沒有什麼東西可送您，這個胸徽給您留念，出外時請別在胸前，也許遇見朋友。我若托福無災，總在那上面的某處。」伸張一邊說著一邊將胸徽別在我的胸前。
「再見！」
「保重！」
伸張和我握了手，下了堤岸，走落溪牀向南去了。
看著伸張越過了大溪牀，沒入茅原，我不由喃喃的唸出白雲謠的末二句：「將子無死，尚復能來！」伸張昨日抄下我的住址時，並沒有給我他家地址，他說一、兩年內他還回不了家，而且說不定永遠回不了家。
伸張走了，把我的半顆心也帶走了，我不能不關心他！
送了伸張回來，一天纔開始。拿了把柴刀，砍了三分之一的銀合歡，斬成合於入竈長短，就地披曝，費了我一日。一些攀附在銀合歡上的小牽牛和乳白牽牛，儘可能先解下來，斷損雖或無法兒避免，卻都未傷及根本。
中午教了孩子們天、地、人三才，總共四個生字。又複習了兩種數字，明天起教加法。
吃晚飯時，陡的惦念起伸張來，不曉得今夜他在何處住宿？他袋裏有張帳篷，沒有人家就搭開來在野地裏過夜。幾條番薯，中午該已吃完，今夜若在荒野，不曉得他吃什麼？我想他總該住在某個村子裡罷！
【音注】
普明：普，臺音ㄆㄨˋ，微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