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八日

伸張在眾多鳥聲中醒來,一見面就說他愉快之至,說他在鳥聲中醒來不是沒有過,但是有這麼多種鳥聲卻是頭一回。他說他大約聽見十幾種鳥,只認得麻雀和烏鶖兩種,而且空氣如此爽塏,一走出門外,大地和天空是這樣遼闊,實在是個豐盛的早晨。

今早的一頓飯我幾乎變不出來,昨晚一頓便幾乎全配青菜了。待伸張在四處遊目散足,我到路南盡西去,找到最後一塊番麥地,只剩今天一日份,摘了七支番麥穗回來,削下番麥米,熬了一小鍋半甜半鹹的番麥粥。我自己從來不曾為吃費過心思,今早算得是平生第一次享受。伸張吃著頻頻讚美,說飯店裏煮的,那算得是什麼番麥粥?我聽了頗感得意。其實這番麥也的確好吃,是枝頭鮮,不是炊婦巧。

吃過早飯,我說有點兒小事情,非得跑一趟潮州街不可,馬上回來,留了伸張在家,騎了車就出去了。廚房裏沒有一樣東西可以待客,總不能頓頓都串仔魚片,這趟街市是非跑不可的。一個人生活,或自己人生活,這片土地供給最低限度的維生物資是沒有問題的,即使沒有賣魚太平仔,只要稍微調整一下蛋白質的攝取方式,還是過得去。但是待客總有待客之道,像陶淵明、李白那樣,喝醉了酒,揮一揮手說:我醉欲眠卿可去,對待賓客那是不妥當的。

趕回家來纔只有十點,伸張不在家,不是田野便是南邊。我猜他是去了南邊,果然不出我所料,近午時他從南邊走回來。伸張說南邊的人要留他吃午飯,那十幾個孩子早放牛回來,拉住他不肯放。他看到一個寄藥的人,在窮鄉僻壤間來去一兩年,這是他首次看到。他對這寄藥的感到極大的興趣。伸張問我,村人有病怎麼辦?我說通常是服寄的藥。藥袋裏有萬金油一類的藥,有面達梅藥膏。這兩種藥可以止癢止痛,是療治外傷的;前一種還可以內服治腹痛,也可用來塞在蛀齒洞裏止齒痛。還有葫蘆矸裝的胃散,甘甘涼涼很可口,功用是宣腸降氣,小孩子們沒有零食吃,往往吃胃散。主藥是解熱散和神藥。前者就是阿斯匹林;後者是急症用,如腸絞痛、胃氣痛、中暑、急性胃腸炎,凡一切急起的病症一概服它,往往有奇效。伸張問萬一藥袋裏的藥不奏效呢?我說慢症的話,大概是蹲在屋角邊曬太陽,等到有那一家有重症的或急症的駕了牛車上街就醫時搭便車去。伸張問那寄藥的多久來收錢添藥?我說大概一個月來一次,舊藥變色變濕的收回去,換上新藥。

午飯相當豐富,四尾橘紅色的大草蝦,一大碗公蚶仔湯,一盤串仔魚紅燒,兩色青菜。

中午教孩子們阿拉伯數字4、5、6三字,課後請伸張客座講了臺灣地理概略。

午後起雲氣,無日,伸張望著東面的山嶺,邀我一齊出去走走。伸張一直讚美那兩座大山,說照老時代的人的說法,這兩座大山照臨下的近地域,一定會出特出人物;又說東邊整條山嶺就在近處向南南西橫過去,宛似庭邊一道牆,臺灣沒有第二個地方能比擬我的現居處;說他有福的話,將來一定來跟我同隱。

伸張問我心目中理想人世是什麼樣的?我說無政府。伸張一聽見政府二字便咬牙切齒。伸張憤恨地說政府是人群壓搾機,任何人上了機座無不將機內人群的血汗壓搾乾,不擊毀這部機器,人世不會有太平。因問我,十九世紀曾經冒出整派的無政府主義者,有人說無政府的主張不適用,現在已過時了。我說無政府主義是主張得過早了,不是過時了。伸張很認真地問,人世可能太平嗎?我說怎麼不可能?地球上每個地方都像我們陳家莊,豈不太平了嗎?像這樣小的村莊,相愛互助都來不及,怎會相忮互害?至於統治壓搾,更不可能有。這是現例。伸張拍手說,這是真的!因又問那麼問題出在那裏?我說出在人口超過了某個限度。姑不說社會問題,單說政治。政府原是隨著人口的膨脹而生長的,人口達到某個限度,它就成了巨毋霸,一旦人口倒退,少到某個限度,政府就癱瘓,再少下去,政府就自然死亡。伸張說這麼說來將來的世界第一步先得反對大國,大國的人群要自動分解為小國,纔能進一步希求永恆的太平。我說要大國自動分解為小國是不可能的,只要人口不減少,這部巨毋霸壓搾機就永遠是巨毋霸,野心家正多著,機座上永遠有人,誰肯放棄個人的私慾?伸張說如此說來是無法可想了?我說只有一途,大國在核子戰爭中崩解了,那時時機就自然而然到來。伸張說那麼在核子戰爭爆發之前,人類只有聽由大國提攜小國來壓搾人群了?我說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兒。伸張說那麼我們能做的只有兩途。我不待伸張說出,便接下去說,是只有兩途,一途是自我敷陳,一途是正義伸張,都是盡其在我。但現代政府有了現代科技,如虎添翼,此後恐怕難有人民革命,故正義難於伸張。伸張沉默不語,只聽得他腳步落得很重,彷彿要把地球踏破似的。伸張俯下身去,拿起一塊石頭,任意的向路邊的荒原扔去,不料差點兒扔著一隻鵪鶉。那隻鵪鶉冷不防受了這一嚇,急忙迮了出來,筆直的正對著伸張,一來大概是嚇昏了頭,沒看清方向,二來鵪鶉無尾,剛起飛用力過猛不好轉彎,竟然直撲伸張的臉面而來。伸張直覺地伸出手來擋,看他好像撲大蛾一般要將鵪鶉撲掉,我想伸張根本還未看清楚是何物,只見他手一落,居然滿握的抓在掌心裡。伸張定睛看了纔知是鳥,問我是何名?我說是鵪鶉。伸張大笑著說,久仰大名,如雷貫耳。竟好像在跟鵪鶉道初見面的客套話似的。這下伸張可樂了,他把鵪鶉仔細觀看著,嘀咕嘀咕的數說了牠幾句,說牠太慌忙,飛行術又不好,要牠下回格外小心。於是將手指一放,鵪鶉就把他的手掌心當地面騰空飛起,只聽得一陣噗噗聲,大約飛了五、六丈遠,落入荒草中不見了。伸張一高興,忘記了方纔嚴肅痛心的話題,談起山氣來了。問我從家裏到山邊多遠?我說約三里。伸張說這山氣直籠罩到家裏,越靠近越盛。因說住在山中太閉,住在平原太敞,像我的居處最理想。到了山下,我特地帶伸張在一處山腳觀看完整的木棉樹,伸張嘖嘖稱奇,說在別處看過木棉,並不高大,這裡的大概是別種,有二、三十公尺高,枝柯四面平披,一層層往上收,遠看有點兒像松或杉,只差不是針葉。在山邊留連了一會兒,穿過山腳下的森林,那兒有條小徑,大概是山地人的步道。出到谷口,溪床上只剩一條小而淺的泉水不絕如縷地流著,於是我們順著溪牀往回走。發現有一條大溪,這使得伸張越發喜歡此地。伸張不時停下來摩挲溪石,或停下來細觀溪砂,為它的細緻與潔淨久久吸引。實在的,我所寄身的這片田園、荒野、森林和溪牀,伸張說,它是一面無垢的大地。

晚上,伸張說要看看我的藏書,想發現有什麼奇篇異本。於是留伸張在書房,我回臥房寫今天的日記,窗外居然下了幾滴雨。

【音注】

迮:國音ㄗㄜˊ,臺音ㄗㄜ唸下入聲,即tsәh。突然向前奔去,有如物體向前方筆直擲出,這種動作叫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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