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日

一開門便見到今天是個大晴日,天壁直垂到四邊,看不到一絲絲雲氣。

朝日斜照著,剛舂了一臼米,倒了出來,擡頭看見赤牛哥向屋後踱去。趕緊追了過去,生怕牠吃了草畦裏的草,菜畦裏的菜。大概是口渴了,牽回牛滌,提了一桶水,叫牠自己飲。

小白菜開花了,花梗抽出約有一尺半長,真是好風景!有幾隻蝴蝶聞香而至,大概早已下了卵了。忙過了舂米、伐薪之後,就可以搬出一張藤椅,坐在屋簷下看草鶺鴒,青苔鳥來菜畦間覓蟲了,再後就有報春鳥來唱了。

這小白菜,花梗抽得這樣快,幾乎是天天見的,怎得一夜之間抽出了一尺多長?自然的造化明明就在人的眼前進行,一點兒也不隱祕,可是你就偏偏看不見。

公雞做了父親,高興得一直伴著小雞,在四周圍當護衛,也不到麻黃樹下撿落米吃了。牠時時昂揚高啼,那過分雄壯的啼聲每每把小雞嚇著了。我試著喚母雞帶小雞一起到麻黃樹下去,母雞卻寧願在牛滌四周牄食;那兒多的是地裏的蟲和菌。

忽聽見有舂杵聲,回頭一看,見有一個陌生人坐在我的位子上舂著,不由一訝。行近去,乃是一個二十五、六歲模樣的年輕人,面貌俊秀,氣度非凡。我微笑表示,對方也微笑相應。

「此地是仙境或是人間?」我行到時,年輕人停了舂,拄著杵問。

「此地是舊時代,並非仙境。閣下誤入時間隧道,回頭走了幾十年罷了!」我笑著答。

「先生是隱士?」年輕人聞言略顯意外驚奇。

「不得不隱。」

「舂米而食,從來只在書上讀過,萬萬沒料到還有機會親眼看見。方纔來到樹下,一見以為到了桃源。這兩年來由北雲遊而南,見到過幾處美境,但不是傷閉,便是傷溼。這裡的豁朗和爽塏是南北僅見。而且東邊那一條山嶺,那兩座大山,襯著這片荒原和田野,一所平屋座落在其中,配著幾株樹,造設實在好,宛然仙居。若有幸能在此住幾天,不知多好?」

「在下獨居,閣下不棄,歡迎之至!」

「真的?啊,太好了!多謝!」

於是年輕人起身和我握手——這時我纔發現地上靠樹頭放著一個背袋。

「貴姓?」我問。

「正義伸張的張。先生仙氏?」

「自我敷陳的陳。」我有意跟他開開玩笑。

正義伸張會意一笑,擡頭指著天上問:

「那些都是什麼鳥?」

「噢!那是雲雀。」

「噢!就是大名鼎鼎的雲雀嗎?竟有這麼多,幾乎蓋過了談話聲啦!天天都是這樣歌唱嗎?」

「自雨收以來,上午天天如此。下午有雲氣,沒有這樣熱烈。」

「這裡簡直該叫雲雀之鄉了!」

「差不多只能這麼命名。」

「這些都是什麼鳥?」伸張又指著地面問。

「噢!樹下的白斑嗎?那是麻雀。」

「有這麼多嗎?」

「大概有幾千隻,不算多。」

「單看著這些鳥屎,就教人覺得快樂。」

「這是真話。到了那一天,樹下看不到鳥屎,這個世界就悲哀了。」

於是正義伸張又坐了下去,拿起杵來要舂。

「張兄千萬不要客氣,一路辛苦,請先入內休息!」

「啊,請不要這樣稱呼我,賤庚纔二十八,就叫我伸張好啦!難得回到舊時代,讓我痛快舂幾臼罷!」

不得已只得拱手讓剛到的客人勞作了。其實伸張舂得不亦樂乎!但與其說他舂米快樂,還不如說從二十世紀走回十九世紀纔是他的真快樂。我這裡與外界雖只隔一舖半路,卻在時間上隔了一個世紀。這裡歡迎一切二十世紀的來客,只要人們肯越過這一舖半路。

趁著伸張舂得興高,我走回廚房去料理午飯。想做幾樣像樣的菜,可是除了早上太平仔切的一塊串仔魚之外,沒有更好的食品,沒有蛋,沒有肉,沒有別的好東西。我一年到頭都依賴賣魚太平仔,串仔魚就是這裡能有的最上等食品了。既然變不出來,只有硬頭皮以串仔魚片為主菜,再佐以屋後自種的兩樣青菜,連湯也沒有,這便是我為伸張洗塵的頭一頓飯。伸張看模樣是個富裕人家子弟,但他在外雲遊,大概必能隨遇而安。午飯時,我一再自謝簡慢。伸張給我講了他從雲遊中聽來的一則故事:東海有個聖人,西海也有個聖人。有一天,西海的聖人特意不遠千里去訪問東海的聖人。兩個聖人一桌吃飯,隨從另處吃。隨從那一桌備辨得十分豐盛,隨從中的一個說:咱們吃得這樣好,他們兩個聖人豈不是吃的玉液瓊漿了?何不窺個究竟?當下隨從們躡手躡腳從壁隙間向內窺視。只見兩個聖人對面坐著,桌上擺了兩個碟子,一碟擺著些許切片的仔薑,一碟擺著些許碎鹽。隨從們嚇了一跳,纔知道聖人確實與俗眾不同,吃的是真正的山珍海味。我聽了不覺哈哈大笑。伸張真真善為客,而我則不善為主。

中午教了孩子們前三個阿拉伯數字,還講了臺灣歷史的概略。伸張在一邊觀看,很感到興趣。他說這麻黃樹下確是理想的教室。

下課後伸張問我一向午後何所事?我說如今田事已了,只有一件事做。伸張問是何事?我說只剩鑑賞天地一事做。伸張睜大了眼睛笑了。伸張說,佛說四大皆空,而柏拉圖追求Idea,道家談道,似乎都不措意於眼前的世界。我說本體原是虛構,現象纔是真實。鳥音是現象,其求偶或據地是本體,本體只是虛構,目的只在呈現現象。花色花香是現象,其引蜂誘蝶以傳花粉是本體,本體亦是虛構,目的亦在於呈現現象。故鳥音盈耳,花開爛漫,充耳不聞,視而無睹,是辜負造物予人一對耳朵一雙眼目一個聲光繽紛的世界。其實自佛、柏拉圍皆生活在現象中,教他真正離開了現象,那時纔會發現現象。彼等在現象中享福,反生妄想,這是愚蠢之至,造物將為之傷心悲歎,亦將為之哀憐矜憫。伸張聽了,思索了一會兒,大為擊節,說是曠古未有之奇論。因問自然科學之探索本體,如病理上追出細菌、濾過性病毒、生化真相,物理上發現各種波動與能力,化學上剖析出分子、原子、核子等等,是否也辜負了造物?我說科學並不否定現象,相反的,是肯定現象。但科學之弊在一發不能收煞地參造化。科學探入本體界,創造物質現象,狂暴地發展,恐終至要毀了整個現象世界的諧和。而且科學本質上是物質的,科學一味把世界物質化,而抹煞了精神現象,這是科學可憂慮處。伸張問現象為真實一說推至終極是什麼?我說其終極是現象世界為唯一的世界,也是完美的世界。伸張問何以說?我說若現象世界非唯一完美世界,何須此世界?伸張說如此言之,現象世界是客觀自存的世界,而非主觀所產的世界。我說是,現象是造物所造。伸張說佛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叔本華說世界是我的表象,二家之說錯了?我說二家是妄說,人體渺小,安得妄言三界中萬法為一己心識所造,世界是我的表象?伸張說事實確是如此,但佛與叔本華之說又往往令人以為似是。我說似是而非。伸張說不透過人的心識,現象豈能產生?豈能存在?我說現象世界整體原就設計好造在那裏,心識與萬物之本體皆在造物手中。伸張說我明白了。我說君且申說之!伸張說推君之意,世界只有這一個,故吾人也只有此一生。我說正是此意。伸張又說此唯一世界是人在中心,此世界是為人造設,失了人此世界便無著落,這纔是真空,不止此世界空,舉一切世界皆空,故人是存有的核心,人是存有的最後目的最高目的。伸張因問人是目的其意義何在?我說在做為老天知己,做為天地之鑑賞者。伸張說豈不要人做老天之替手以參造化?我說這意思恐非。伸張說若然科學恐怕違背造物之意?我說在某限度內是造物本意,出某限度外就不是了。又問現象世界是何造設?我說以君所見是何景象?伸張說譬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現象世界是三分積極一分消極,消極是積極的手段。我說我的現象真實說大體如此。

伸張說他讀叔本華到否定意志,終覺叔本華難以自圓,那裏顯然有邏輯上的困難。但無人可以質疑,問我何所見。我說,叔本華病在短視。如人在中途見一群人跑馬拉松,見領先者就認他是第一名,叔本華之生存意志說類乎此。世界由無而有,這個吾人不能談,蓋不可理解。單自有說起,無生物時代是一個階段,這一階段何者為其中心動力可以不問;有生物時代又是一個階段,這一階段的中心動力自然是生存意志。但這是馬拉松中途,叔本華即於此看到生存意志,而倡其意志哲學。此時生存意志確是領先,但其腳後已有另一個接踵追來,叔本華似亦看到,只因尚差一肩,故叔本華只認得生存意志。這後來者乃是一股新動力,將來必然追過生存意志,成為新時代的主宰。為便於明白,且舉孔子的一句話來說明。孔子說: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在生存意志領先階段,孔子此語無異夢囈。但此時人類高貴精神已驤首趕前,生存一事已不復為生物界之絕對原則,人類精神業已昇起,就整個世界而言,已進入第四階段:無↓物質↓生命↓精神。一階段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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