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

早上起牀時,鼻子有點兒塞,我倒希望發點兒熱。感冒是足以防癌的,這是我的看法;最好是每半年感冒一次,當然不要太重。我猜將來人類可能實施定期人工感冒來防癌。一個中年以上的人,長期沒有感冒是危險的事。

上午舂了半斗米。

中午教了孩子們「七」「八」「九」「十」四字,講了燧人氏的神話,解說火的發明,燈的演變等等。

午後又陰了。多日未給桂花樹沃水,花芽總是不肯出,當然依時令,最快還得再過一候(五天),花期纔真正到來。沃過水,見桂花樹葉有點兒積塵,站在長腳圓木凳上,提了噴嘴桶,從上面加以沖洗。庭左前沿有兩株望江南,正開著橘黃色的花,十分高大好看,也給沖洗了一番。回到木麻黃列樹下舂米,不一會兒,望江南便回報了我的好意。一群青苔鳥從老楊桃樹飛到桂花樹,一部分又向前飛到望江南,於是奇景出現了。桂花樹離我遠些,主要是桂花樹葉色澤暗些,不顯眼;而望江南既近我,葉色嫩綠,花色鮮艷,非常惹眼。先前不曾見過,誰知青苔鳥一隻隻在桂花樹葉上,望江南的花葉上,搵著水珠活潑的洗起浴來了。那小不點兒的小鳥兒,還比普通蝴蝶小些,在那鮮艷的花間,嫩綠的葉上,擦著,滾著,滑了下來,又爬了上去,好看極了。我猜想,這些小鳥兒一向一定用露珠來洗浴的;尤其牠們若是就著花瓣上的露珠洗浴的話,牠們身上一定是香的。

近午時雞雛出齊了,沒有一個虛卵,成績實在好。將牠們母子移出雞滌下,撒了些碎米,另盛了一小碟的水,再給母雞備了一小盆米糠飯。牠們母子一個下午都在老楊桃樹底下,到傍晚時,雞雛都會跑了,又會互相嬉耍了。下半晡時,母雞曾經將雞雛覆在翼下,休息了片刻。我停了舂回去看,生怕有什麼意外。看見雞雛有的從母雞的胸羽裏鑽出頭來,實在可愛極了。這個令我想起小時候飼雞的光景。那時有雞雛孵出,我最耽樂的是聽雞雛在母雞的掩覆下發出滿足的、安穩的、溫馨的細聲顫鳴。小雞直到離了母雞之後還有好一段日子,每當黃昏入宿時,都會發出這種顫鳴。多美妙的樂音啊!此後,我又可以日日聽到這美妙的樂音了,想起來就感到無比的幸福。實在的,我這裡有的是至純的音樂,蟲鳴鳥唱雞啼,甚至風過都是音樂;即如這一兩天,我在木麻黃列樹下舂米,輕風不停地過,樹上就不停地發出柔美的樂音來。

傍晚之前,為雞雛搭了一座木板階梯,好讓牠們登上雞滌歇息。可是母雞似乎覺得要招呼十四個孩子上去有點兒困難,索性在雞滌下將雞雛覆了起來。剛出生的雞雛跟剛出生的嬰孩一樣是見不得晚風的啊!於是在黃昏未到之前,我趕緊將牠們母子都捧入雞滌。剛扣好了雞滌門,就聽見那幾十年前常聽見的細聲顫鳴了。啊!雞雛們啊,你們剛出生的第一天,就給了我這麼多!好罷,我願意做你們的好朋友!我祝福你們,願你們平安快樂,永遠活著,成為這一片大地上的天雞!

田蟋蟀到了午後已有七分靈活,慮牠或許餓了,給放回草叢中去。但願赤項蜂還不曾在牠體內產卵,不然牠體內包藏著吃命兇煞,天地間那有逃脫之處?看著牠遲鈍地慢慢滑入草根間去,不由感到一陣沁心的疑懼,彷彿牠是和我同形體的人類,是我的親友似的。近來在田園裏生活著,越發的拆撤了物我之間形骸之隔的藩籬,若不是理智上受了儒家親親、仁民、愛物的差等愛之教,以及我自己對於造物用意的領會,除了水和空氣,凡一切有生之類幾乎無法兒送入口,故孟子主張君子應該遠離庖廚。若孔子、孟子都須自己料理食物,他們二人必定只有吃素了。世上任何一個稱得上君子的人,都必定如此。若一定要推天地生生之德,連吃素都不可能,人類終歸要降到吃礦物而後已。一株植物決不比一隻動物更不能動人;即使一粒種子,也內含著一個活生生的胚芽在,教人如何送得進口?這裡若非有分寸,當本能的帷幔既已揭開,人性完全呈現出來之時,整個人類就要面臨絕滅的危機了。因為按照自然的設計,人類在整條生物界的食物鏈上,乃是處於最末位的鏈尾,人類是註定要以動植物為維生之品的,也即是說,是註定要用別的生命來維持其自身的生命的。故孔子只做到「弋不射宿」,這是秉自自然的分寸;而釋迦便教人連弋射都廢除。將來有聖人再出,恐怕會教人更進一步廢除採收,到那時人類的演化可以說已達於完成,人類也就可以絕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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