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四日

在曙色甫伸中下田,砍了二壠番麥稈,天色早已大明。正待轉身砍第三壠,孩子們自南邊奔來了。孩子們到了田頭時,派了兩個小的到北邊來。兩個小的來到我的跟前,叫聲「叔公早」,便說他們今天增加了五個,是昨日放牛,失了競賽的機會,今天趁出去放牛之前,來較量較量;他們兩個跟另兩個小的各包一壠。說完,一個佔了靠邊的一壠,一個佔了第二壠,兩人互看了一眼,齊聲高喊「到啦」,俯身便砍,那邊聽見了也一齊揮刀。我又沒事兒做了,回去牽出了赤牛哥讓牠自己吃草。第一回競賽,新加入的五個當中的一個得了第二。番麥稈只剩四壠,四個較大的孩子要各佔一壠賽第二回,其他孩子不肯,不得已另加了四個,總共八個。兩個腳力相等的孩子,各由南北端同時向田中央盡力奔跑,兩人相遇之處定做中點,插下一根修去包葉的番麥光稈當準標割了一條線。孩子們要我發號令,我撿了一根截尾稈,像擲標槍一般向田中央高高擲去,兩頭的人望著標稈落下,聽見著地聲時,開始揮刀。其餘九個各散在兩邊加油,與賽者固然急,旁觀者更急,真是熱鬧。我趁著他們聚精會神競賽的當兒,回家拿了五枝筆五本寫字簿。往回走時,朝日正從山後探出頭來,霎時照得整片田野都鍍了一層金,孩子們一個個耀著金光,爍爍的閃動著。我到達時,八個孩子正攻到中點,第一個跟第八個相差不到三稈。要定名次可就難了,不止八個與賽者爭論著,旁觀的九個也爭論著。最後還是由我評定:兩個第一,四個第二,兩個第三。

將筆和簿子給了另五個孩子,五個孩子歡喜得狂跳。約好午飯後來上第一天課,孩子們哇的一聲奔回南邊去了。這些孩子真是高桿,他們遊戲是真呢?是假呢?不論是真是假,他們來助我卻是真的。我想若人世上的大人們助人時都能有孩子們這樣漂亮的出桿,這個人世會更美更幸福。

孩子們走後,我接下去做昨日的覆土工作。不到十點半就收了工,不是趕什麼氣節,自可從從容客地來,好讓赤牛哥輕鬆些,免於無端熬午日——其實即使到了中午,陽光也不怎樣熱烈。

剛放下飯碗,就聽見孩子們自空田那邊奔過來。我叫他們到木麻黃列樹下去,隨後我提了寫生板和先前家裏用來記備忘的小黑板、黑板擦、粉筆去。找了樹幹上一個突出的目,將小黑板掛好。日正斜中,日光經木麻黃好幾層枝條細葉的攔遮,到得地面的極稀薄,樹下相當蔭涼。加以微風從北面吹來,雖是中午,又兼飯後,也覺著十分的涼爽。發了寫生板,差兩塊,原本就少一塊,又增加了一個。只怪昨日不多買幾塊。不得已,將就著,叫那兩個到屋後各取了兩塊瓦片代用。我問還有人要來沒有?孩子們說大概沒有了。給了新到的那個孩子筆和簿子,於是開始了我們的第一節課。我在黑板上四平八穩地寫了一個「一」字,我問這個字是啥?孩子們說是一。漢字妙就妙在此,竟有不少字是自明的。我叫他們寫寫看。約費了半分鐘的工夫纔寫齊。一個個看過,我說不行,沒有一個寫得像的,有的寫得像扁擔,有的像笘擔,有的像晾衣服的長竿。我說這「一」字是一切漢字的基礎,這一筆寫不好,此後千千萬萬的字就全寫不好了。一定要寫得跟黑板上的一樣四平八穩纔行。於是孩子們又低頭寫第二遍,這一次約一分鐘工夫纔寫齊。我又一個個看,還是沒寫好。我搖頭笑了,孩子們也笑了。我叫他們仔細對一對,看看他們寫的跟黑板上寫的一樣不一樣?孩子們仔細對覆著,都說不一樣。我問那裏不一樣?他們說起筆停筆和中間拖筆都不一樣。我又叫他們再寫一遍,寫完後自己再對一對,他們說還是差得很遠。我說難不難?孩子們齊說難,說著搖頭相視而笑。我說家裏父祖犁田,犁輟直不直?孩子們說直。我問他們,若他們自己下田,可能犁得直?孩子們滑稽地笑了,齊說不直,我問為什麼?孩子們說要下過一番苦工夫纔行。我說是的,天下間的事,沒有一樣是不下苦工夫做得成功的。於是我教他們下筆運筆收筆的方法。孩子們又寫了幾遍。我說要一天裏將犁輟犁直了,能不能?孩子們說不能。我說是的,若叔公今天就要你們個個將「一」字寫好,叔公就太不講理了。孩子們都笑了,說他們要盡力學習。於是我再教他們寫「二」字「三」字,叫他們注意字劃的長短比例、左右對稱、上下間隔,最要緊的是將簿子拿起來垂直對著地面,每一劃都要跟地面平行。一個字就像一張桌子,一間屋子,要在地面上立得穩纔行。孩子們很快就領略到個中道理,抱著很高的興致。

一天學三個字儘夠了,末了給講了孔子的生平大略。孩子們將黑板、黑板擦和寫生板放好,就放了學。那兩個用瓦片當墊板的孩子說家裏可找到舊木板,這事也就解決了。

午後天又陰了,不是有雲,只是一層不甚厚的雲氣。

下午又下田覆土。不多時,看見家裏有個陌生人背著一個大包袱,在庭前徘徊。我提高嗓門呼喊,讓他知道屋主正在田裏;花狗即刻奔了回去。那陌生人聽見了,果然向番麥空田走來。待他走近,乃是個極端矮小瘦細的人,大約有三十五歲。我停了牛問他找誰。陌生人木木訥訥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倒懷疑我自己樣子果真這樣威嚴,像隆冬祁寒,凍結了這個人的舌頭?後來聽見他在嘴裡嚅囁著,說他名字叫土鼈,姓洪,是歐汪人,因聽說有頂頭移民在此,想來此謀生。我告訴他,很歡迎他來,我們是大灣人,姓陳,全是族親。我這裡是獨身經營兩甲地,南邊有十齣頭戶。他願意留下來就在這兒留下,或者先到南邊去看看,那邊人多熱鬧些。土鼈遲疑了一會兒,說他先去南邊看看也好。於是他剪過路,判過路南的空田,向南邊去了。

沒見土鼈回來,吃過晚飯,我到南邊去。原來土鼈到了南邊,第一個便遇見了烏短的父親,族兄就留下了他,土鼈也喜歡那兒。族兄偷偷地跟我說,這樣矮小瘦細,一陣稍大的風就吹上天去了,怎幹得了粗活?都是北門郡人,家裏又不差一雙箸一塊碗。據說土鼈原先是個竹匠,本地正欠著這行手藝的人,鑿竹架屋,做竹桌竹椅,全用得著。

【音注】

啥:臺音厶ㄚˋ(帶半鼻音),乃「什麼」的合音。

犁輟:輟,臺音唸呪詛的詛(語音),車或犁駛過一趟叫一輟。

土鼈:土音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