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日

今日稍稍晏起。燕鵆飛過沒叫醒我,意識朦朧中似乎聽見觱橛,只一、二聲。醒來時是在長眉的憨鳴聲中。只見窗外已大白,從臥房的北窗望出去,見四隻長眉鳥正在木棉樹上遲緩的換枝;有一隻用牠的彎嘴鉤住樹皮上的錐狀刺,掛在那裏搖著,看來宛似一隻鸚鵡;另三隻也一樣的在樹皮上樹枝上漫爬著;大概是先前黃昏時見到的那四隻。

醒來第一耳是這深林聲,第一眼是這深林影,我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我輕快地載蹦載跳跳出了房外,三、五步已出了大庭,很想凌空翻個觔斗,可惜自己一向不曾學會這一手體能運動。花貓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腳邊,在我的小腿上擦嘴鬚,還筆直的將牠的長尾向天舉起,且盡力顫抖著,牠這分明是要撒尿的姿勢,我急忙大步跳開。花貓嚇了一跳,逃到楊桃樹下,瞪著大眼直看我——我想牠的尿大概又吞回肚子裏去了。可巧大公雞正在那兒,只見牠鼓起羽毛,向前一啄,正啄在花貓的臀後。花貓頭也沒回,急急的逃到桂花樹外的空地上去了。

這三天來都被四面八方傳來的雲雀歌聲引出了門外。這樣明麗的天光,這樣輕快的天樂,誰還坐得住在書桌前看書呢?像這樣的日子,只有午後有雲氣的時候纔有可能待在屋子裏。而有雲氣時也很美,會誘人走向田野或荒原。倒寧願田裏有活兒做,好投身在外面。上午是沒事兒做的,站在麻黃樹下,向東看山、看森林、看荒原,向西看田園。不論看那一邊,都是一色澄藍的天展開著,真有這樣不可思議的天色、陽光、大地?除非是一種特殊的水晶或什麼寶玉,怎可能鑄造成這樣晶瑩發亮的奇境?連空氣都是一種輕質的水晶做的。這裡的任一樣東西,只要輕微的敲擊一下,就會發出清脆的琤琮聲,無怪四處是雲雀佩玉般的歌音。氣溫也是宜人的,中午最高大概不超出二十五度,陽光照在身上,開始略微有了冬季暖撫之感。空氣中,隨著太陽的高起,越發散出各種青草味:有香的、有甜的、有苦的,就是沒有臭的。若是採一片土菸葉或原蒿葉捼一捼,就可聞到難堪的奇臭,但是自然的散發是沒有的。白頭翁在土菸上津津有味地吃著黃色的熟果,看牠一頭年輕的白髮,只能說牠戴了一頂最時式的白絨帽,因為牠是矯健的、敏捷的、快樂的,牠絕不像個老翁。到處是蜂兒在忙碌著,各色的蝴蝶總在草尖上翩來丮𦒘去。雲雀之外,還有藍磯鶇的淺唱,有青苔鳥成群來去時的細鳴,有烏嘴觱浮沉飛過時發出的斷續單音,有藍鶲的漂掠拍羽聲與輝輝的鳴聲,有麻雀的交語——這些麻雀有時竟發出一些異鳥音,教人張目傾耳。

站在這樣的情景中,連人都成了玉質的了,要不是這一向不曾學習過聲樂,若我真的膽敢引吭歌唱,將唱出世界上最美的男音無疑。

更奇異的景緻,我所站立的這條南北向的路,小溪再過去約一箭外東西向的路,和竹蔀以西的路,一直不曾見有任何人畜行走的蹤影,車輛更無論了。連路都只單純的成了這片翡翠也似的大地的紋理,在靜靜反映著陽光的移轉,你說這片田野本身,那東邊的整條山嶺,以及覆蓋在這一切之上的天空,更是怎樣的光耀難擬了。

像這樣的境地,一個人一生中真能寓身一分鐘,則活著便很值得了,何況整天居止其間,且持續至半年之久,這是怎樣的幸福無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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