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日

在廚房裏,坐在一個矮凳上,削今年裏最後一頓番薯的皮。朝陽透過開著的窗斜照下來,在地面上投下了一方的白,略帶著黃味。我的腳和散在腳邊的番薯正落在光幅裏,與光幅外形成明暗二色的強烈對比,這教我想起從前看過的攝影作品。看著伸在光幅裏的腳,彷彿那並不是我的腳,而這腳是通到光幅外的陰暗之域,那裏有個農夫坐著。我覺得很奇異,比見過的攝影作品更有深味更有構成感。我的眼睛正受著這奇畫的鼓舞,一對草鶺鴒追逐著飛過窗前,影子一前一後在地上光幅裏掠過,後面的一隻還「執」(chip)「執」(chip)叫著。好嘹亮的鳴聲突然的入耳,纔只有五、六尺的距離,我整個人像一枝火柴棒,一下子被擦亮了,說我從來沒這麼快樂過,誰都不能相信。這一對草鶺鴒也不知道為著什麼事兒爭執著,繞著屋子追逐了好幾圈,那後面的一隻一直「執」「執」鳴著。在這樣的明光下,在這樣的朝氣中,在這樣心無一事的當兒,那鳴聲一聲聲的將我擦亮又擦亮,擦得心花不由得不怒放!原本是恬愉怡悅的心,這田園裏的任一動靜形色隨時都可能使之綻開喜悅的心花呵!

那兩隻草鶺鴒繞著屋子玩耍了一陣子之後,停在屋東那片草地上脊令脊令歌唱著。我放下了番薯,走出廚房門,立在屋影下看。草地上有蕭有蒿,有薊有蕒;有細葉金午時花,也有圓葉金午時花。後兩種全株都綴滿了小黃英,在朝陽下耀著滿株金。這使得它們的名字有個金字。若按花時而言,十月應名為金午時花月,除了少部分早開遲開,絕大部分極準時,自十月一日起盛開,十月底結束,跟芒花一樣,截然的應著一個頭尾的月份。只有伏地金午時花,要待到隆冬纔開花,那時高草大率枯死,它得了陽光,便大放起它的黃金年華,給懷念的花客,在年前年後,給予十分的安慰與滿足。草地上大部分是二耳草,黃綠色的,柔和的鋪滿了一地。也有一兩株肖梵天花,開著粉紅色的花蕊。這種草的草籽,往往刺人腳脛,不得不以人意限制了它的株數。草鶺鴒看見我,並不在意,興高采烈的越發高唱著,真是可愛的鳥兒!

菜畦上,小白菜早遍鋪著綠白色的嫩葉,蒜,甘藍、花菜、菠蔆也都茁了出來了,只有莞荽似乎還在貪睡,沒一點兒消息。小溪北木棉樹上停著一對烏鶖,儘轉著牠們的烏眼珠兒傾耳對著草鶺鴒。也許牠們心裡想著:你這小不點兒,可真樂啊!灌木叢上停著一隻粉頭大伯勞,本地名叫伯勞貍,是臺灣的特有種,也轉著眼珠兒傾耳對著草鶺鴒。這草鶺鴒可真有觀客啊!一忽兒,伯勞貍騰空而起,對著牠騰起的方向看去,見有一隻昆蟲飛著。這同時一隻烏鶖也自木棉樹上飛出,兩隻鳥幾乎同時到達目標,但烏鶖居高臨下得了優勢,伯勞貍失之喙尖間,只好又飛回原處。烏鶖回到木棉樹上,一口就將獵獲物吞下肚去了。草鶺鴒似乎什麼都沒看見,只顧唱牠的歌。我要不是骨頭太重,早飛起來了。

草鶺鴒走後,我行到草地上去:一來這些草映著陽光顯得那樣的美;二來我發現金午時花叢上有不少的蜂,想近前去看個究竟。當我蹲下去看時,纔發現一個博物學家只要肯在這樣滿株花的草邊蹲上一個鐘頭,這一帶的蜂類大概可看到半數以上,或許幾乎可全看到。我想觀察蜂比觀察鳥容易得多了,只要守著一株草花就行了。金午時花上主要還是蜜蜂;其次是一種僅有一公分半長,兩脇帶白的小花烏蜂,對人很有警戒心,不肯停下來讓人看清楚;還有一種簡直就是蜜蜂的小種,只有一公分,不確知是蜂呢?是蠅?見牠沾花惹草,應該是蜂;一種鮮暖的大黃蜂,兩端鮮黃,中間純褐,大概是虎頭蜂的同屬,常見獨行,喜歡在人家住屋以泥築巢,性情並不兇惡;還有其他小蜂,小得幾乎看不清。八月裏,我被堦縫中的赤項蜂——有人叫蝗蜂——刺傷了約半個月的心。這種蜂在堦隙下築巢。有一天的傍晚,我坐在堦邊觀察了半個鐘頭,發現牠們捕回七隻鈴蟲送入地洞裏去。照這個數字,一天以十個工作小時計算,就有一百四十隻鈴蟲被害,一個月大約四千隻。鈴蟲是什麼生物?牠是詩蟲。我忍心看著這些赤項蜂向我的詩蟲肆虐,只為尊重自然生態平衡,不願意干涉。可是忍了半個月,終於忍不下去,那天早晨,發現庭邊一個土蜢洞剛被打開過,我終於有了充足理由,撿了一塊扁石塊,將那道堦縫塞了。鈴蟲就是土蜢的小近親族的總名,這一族類永遠是我的好友。第二天,我試著拿開那一塊塞隙石,居然有七隻蜂魚貫而出,有的滿頭滿翅的石粉,大概曾經試著要挖開一個出口。等這批殺手都走空,我又將堦隙塞了。第三天再去啟洞,竟就沒有蜂出,以後又啟了幾天,都沒有出洞的,就給永遠杜著了。後來纔發現那個土蜢洞,並非真正的土蜢洞,乃是一隻獨行客大烏蜂——有人叫鼈甲蜂——的巢穴,我觀察了那隻大烏蜂好幾天。蜂類中我自小喜歡兩種家蜂:一種是經常在人家窗框上啣泥做巢的蜾蠃,俗稱鴛鴦蜂;另一種是經常在人家進進出出的旗蜂。這兩種蜂都是細腰蜂,一眼看去就覺得牠們性情極端溫馴可愛。蜾蠃長不到一寸,旗蜂只有牠的一半大;兩種差不多都是黑色的——帶著青藍光。旗蜂樣子很滑稽,一支管狀的細腰拖著一個小得不成比例的肚袋,不停地搐動著,像草鶺鴒的尾羽;牠成天忙著進進出出,專在壁間僻處找蟑螂的卵包下蛋。

不多時,聽見雌雞出宿了,趕忙將飯拌了米糠,端去餵她吃。公雞見雌雞下地來,歡喜異常,聽牠那低音的咯咯,我也歡快!

中午過後,陰,天氣驟然又轉涼了。這是入秋以來第二次轉涼,每轉一次,氣溫下降三、四度大概是有的,家裏沒有溫度計,大概不出二十二、三度。我最喜歡十六度的氣溫,也就是水的常溫,對我來說,這是絕對溫度,將熱帶罩在微寒裏,有種夢幻奇觀感。當然若氣溫再下降,降到十度以下,最低這裡可到六度、四度,那時太母山上就有皚皚的積雪。在北緯二十度上,居然見雪,夢幻奇觀感自然達到了極點。但我不喜歡,我到底是熱帶產,這樣的氣溫,不好堪受,並且眼看著周遭的草木在凜冽的嚴寒下縮瑟,心裡面很覺不忍;尤其鈴蟲,竈雞凍僵在草間壁角,日夜全聽不見牠們的歌聲,異常難過。就涼而言,二十二,三度是標準溫度。這個氣溫開始籠罩著平屋、田園的時候,我的生命裡面就有什麼在醒轉,像花卉,逢著季節到了,就要開始結起花苞,待這季節來定,我生命內裏就會綻放出整大片各色各樣的菊——那就是我對著這個季節在心境上展開的無邊喜悅。

【音注】

蕒:山蕒。蕒,國音ㄇㄞˇ,臺音ㄇㄝˋ:就是山萵苣。

茁:臺音·ㄗㄨ,萌芽出地面的意思。

伯勞貍:臺音筆勞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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