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九日

一覺醒來,聽見一陣牛車的轟隆聲和駛車人的吆喝聲。睜開眼,只見西窗外一輪圓月正在牛滌頂上,掛在老楊桃樹南枝末端,銀光透過窗,照得我滿身。心想大概是南邊族親趕早出貨,遂起身到靠東窗邊探看。只見月光下,一排重載牛車,自木麻黃列樹外直連到籬口,正在向北行進。數了數,一共十車,這是南邊族親盡有的車數。望著車隊一車車轟隆轟隆走過去,此情此景,深深的印入我的心裡。聽得車聲呼喝聲逐漸消失在北去的田野間,我開了門,走到路口,北面是茫茫的一片月色,南面也是一片茫茫的月色,只有路面上兩條深陷而齊整的車轍發著嶄新的黑光,向南向北筆直的伸展過去。

大約半個鐘頭後雞纔啼曉。晨朝像花苞一般迅速開放,在我忙著煮早食的時間內,早已開成了燦爛的白晝。

吃過早飯原想牽了牛哥到南邊去。去也沒用,反正不會有人讓我下田。又想踏了車到潮莊交貨場去看看,因想起某件事,就打消了去意。白白的在晨光中忙著煮食,實在太無謂了。有些事情,總非到臨著實行,無法兒獲得真確的判斷。人一生中浪費在無謂而徒勞的誤斷中的終究不少,能夠在臨著實行之前一刻戛然截止,還算是好的、幸運的了。

這半個多月來,零零碎碎的讀了些書,跟原先預定的功課不止差了一大截,還走了樣。番麥收成前的這半個月,應該好好兒有系統地讀一系列書。讀書,大概取決於當時的心境,硬限定某時間中讀某書,就把讀書當一種工作了。讀書應該是種藝術行為,這是我列了功課表,而十次中十次失守的根由。頭幾天下了好大的決心,認真依著功課表讀著,十分驚訝自己果然如此就範,就在驚訝的那晚上剛過了的第二天早晨,書桌上不期然的就換了另一方面的書本,等到自己發覺,重新拿起昨晚的書打開來的時候,心境怎樣也對不上了。有時讀著一部大部頭的小說,十大卷已經讀了七卷,夜裏做了一場夢,醒來時不讀莊子就覺得全般不對勁兒了。有時竟只為聞到空氣中一絲薄得幾乎難於覺察的氣味,或竟只為鼻子裏浮出了過往老遠日子裡的某一氣味,那氣味可能是孩童時的,也可能是什麼時候經歷過的,就把手裏拿著的書,一下子褪落得全無彩色,非要拿起G.Gissing的四季隨筆來讀,心裡就覺得難過。似此景況,如何立得出功課表呢?有時偶然擡頭看到窗外的樹、田裏的草,就渴望即刻拿起Laura Ingalls Wilder的森林中的小屋或草原上的小屋,光陰竟然倒退了幾十年,回到兒童時代了。這就是我的讀書概況,依一般標準看,實在糟透了。然而我竟能透過這樣捉摸不定的心境讀了許多方面的書,大部頭的哲學書也讀過一些,想來自己也不敢相信是事實。

上個月裏我規定自己讀德國的哲學書,現時我卻熱中於英國的詩歌了。我一輩子也成不了學究,我永遠是書本世界裡的逍遙客,不是定居一地的住民。

現時我是讀上個月規定的德國哲學書好呢?還是讀英國詩歌好呢?讀了二十年康德,不曾將康德讀完。單是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世界,二十年來何嘗真正通讀一過?這簡直是我的恥辱!羅曼羅蘭的一部約翰克利斯多夫,讀了幾次,沒有一次讀完過,至今還不曉得故事的結局。可是實在不能太過責備自己,莊子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算了,還是歌唱我現時熱中的英詩罷!於是我讀了一整個上午的英詩。

我的書櫥裏英詩不多,像W.Wordsworth的集子渴望已久,就是無從入手。我手頭有一本八百多頁的The Oxford Book of Ballads,網羅大部分英國近世早期的歌詩,只讀了一部分,像漢詩一樣的純樸,我極為喜愛。反而我不喜歡莎土比亞,不論他的詩或戲劇,我都不喜歡,莎土比亞太浮華,總覺得有市井流氣。

一面讀著古樸的歌詩,窗外時而傳來烏嘴觱雛索食聲,時而藍鶲的輝輝聲,有一陣子是雌雞產下了卵的報產聲。田園裏一片的靜,這些聲音成了靜中的紋理,像湖面上的漣漪。不多時,又聽見一陣空車的廓落聲,是車隊回來了。經過籬邊、木麻黃列樹,向南邊去了。我沒有出去,只在書桌前諦聽這親切的車聲。

出去將赤牛哥牽進牛滌,撿了卵。擡頭看看天,實在藍得太可愛,一直到地平線,沒有一絲雲。東邊的山嶺嶺線起伏分明,山色深厚,穩靜的在那兒。大概陶淵明飲酒第五首「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定是像我現時所見的山,一種穩靜厚重的山。居住在大自然裏,時時都會想起造物主,天的藍,地的綠,透明的空氣,若看不出是造物的設計,不止是瞎了眼,還盲了心。不論人多麼渺小,在這一點上,人總該是造物主的知音。一切莫非奇蹟,一舉手一投足是奇蹟,開口出一聲也是奇蹟,若不是設計,這一切就不可能了。古人人人都能切實體會這層事實,今人漸漸的不能了,人類的心靈逐漸的在失明,到了那一天人類的心靈完全瞎了,這個天地對於人類就成了漆黑的永夜了,人類只有在絕對黑暗中討生活,這樣的生活是怎樣的情況,是可想而知的,到末了時,是盲人瞎馬落進不見底的懸崖下去。

老楊桃樹花信旺起來了,滿樹的花,幾乎綴滿了枝條。楊桃樹是全年開花結實的好果樹,但一年裏有兩個旺季,大約五月和十月是它的花本季。

傍晚時看見一隻斑鳩新鳥——大概出巢還不到一個月,小得近似紅鳩,來老楊桃樹梢上密葉間歇宿。我正在庭邊看桂花樹,在自言自語,希望桂花樹早點兒開花。自初夏以來,不再聞到桂花香,每到黃昏周遭恬靜,中情就切切,格外想望。忽聽見一陣拍翅聲,擡頭便看見了這個來客。老楊桃樹可有些住戶了,光是鳥兒,如今確知有了三種。說來我頗不寂寞,四周草地上有鈴蟲,樹上有鳥兒,屋頂上有麻雀,壁間有壁虎,櫥下有竈雞,還有公雞、母雞、赤牛哥、花貓、花狗,簡直自成一部落。單是同這一幢屋瓦下,便有不少住民,大概至少也有三十戶。然而就是再多一隻斑鳩來與我結鄰,我還是極端渴望的。這兒的鳥隻蝴蝶,若是牠們肯,通通來,讓老楊桃樹、木棉樹、麻黃樹都棲滿了鳥兒,讓我這屋頂都棲滿了蝴蝶,這多愜意多溫馨啊!為怕小斑鳩驚飛了,我兀然呆立在桂花樹邊不敢動,努力著從桂花樹葉吐出的氣息中去聞出桂花香味,讓黃昏從地裏輕輕地冒出來,然後黑夜從天上輕輕降下。忖度著小斑鳩必然睡著了,即使偶然睜開眼,也決看不見我移動了,我這纔走進屋去。若今晚留不下這位新芳鄰,我一定會十分懊喪!

九月裏貓頭鷹時常來,入十月以後,整整九日,都還未來過;至少這幾日,我不希望牠來。今晚幸而沒聽見牠的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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