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

人們在生存歷鍊中早養成了專注的習慣,一些不關生存的事物,往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大約地說,天地間的萬事萬物,人們所經心的不過萬分的一、二罷了。因此,世界的絕大部分,對於單獨的某一個人來說,或許自始就不存在的;這個人活了一生,天天見著聽著覺著,至死去時,卻宛若未曾有過一次接觸,單是想像起來都叫人不敢相信,實在不可思議。事實上,人們並非時時都落在嚴酷的生存事態中的,可以想見原始人當其吃飽了獵得來的野獸肉之後,生存事態的嚴酷逼迫便一下子完全解除了。但後人卻在心理上將生存事態給無限化,不厭不倦地沒進這一事態的假象中去,使得目珠死盯著正前方,而無法左顧右盼。只有一些能保持原始人態或超越原始人態的人,纔有擺脫生存事態的時候,纔能自由轉動他的目珠,見所即見,聞所即聞,覺所即覺。這樣的人,通常被稱為詩人;詩人是個總名,分別說,包括藝術家、音樂家。這些人是天地間的真有睛者,其餘絕大部分的人,幾乎是接近全盲的。整個天地萬有待這些人而後有光有聲有形有質;換言之,整個形色繽紛的世界是因有這些人而後纔存在的。就這個意義說,兒童可以說是天生的詩人,兒童就是文明時代的原始人。但真正的詩人是超越原始人態的,他是全時轉動著目珠的人,即令生存事態咬他咬得最緊的時候,他的目珠還是自由的;也就是說,真正的詩人的生命在於超越生存事態以上的心靈,而不在於其血肉之軀。

說來慚愧,我被目為詩人,也自許為詩人,卻有許多事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比如我時常在小溪中提水,小溪邊的叢藪我是全見著的,可以說,那裏的一點一滴,我無不熟睹無遺,可是我卻遺漏了約略已出現了半個月的美麗景色。昨日整個下午,我更是全在小溪邊活動,也不曾覺察到。其實那景色就赫然在那兒,真的是照眼明呢!今早起來放了赤牛哥在牛滌西小溪邊吃草,我心無一事空白的踱到昨日下午剛播種的菜畦那邊去,又信步踱到小溪邊,對岸便是木棉樹,左手是連堵似的灌木叢,外面披滿了雞屎藤,綴滿著千萬朵紫白色的小花,美極了。我突然看見了這景色,彷彿我的眼光照落的同時,一剎那間出現的。隨便在那裏,這世界都展現著它的美,只是人們視而不見罷了。雞屎藤是九月半以後開花,整串的,像珠簾般,總是在人們最不注目的角落裏。十月初時盛極,直開十月一整月。過了十月,花勢稍殺,全冬季都有花,只是再沒有這十月的盛況,尤其這十月初,真是美得難以形容。真不知道自己這半個月來,怎會一直不曾看見?這就證明我不是真正的詩人。

踱回來之時,聽見老楊桃樹上有烏嘴觱雛索食的siùh siùh聲,這聲音昨日好像也聽見,只是一樣聽而不聞。牠們是何時築的巢,我更是毫無覺察。今日是何故,我竟這樣虛靈,什麼都看到聽到了?母鳥啣食到巢時,這聲音就響一陣子。據我所知,烏嘴觱雛的嗓門蓋過群類,三十弓外就聽得見。我常為牠們捏冷汗。每次有這樣的聲音,花貓就在樹下逡巡不去,有時還奮勇爬上樹去,若不是牠對細枝椏拿不穩,早成了牠的點心了。母鳥一日間要餵食數百次,你說這烏嘴觱雛豈不是整天價siùh個不停?不知道蛇有沒有聽覺,有人說沒有,若有的話,那也是極可耽憂的。

不知是啥原因,今天早上我確實虛靈得透,剛發現那不可言喻的雞屎藤花,接著便聽見窗外有這一巢小兄弟姊妹誕生,纔走回庭來,又聽見觱橛當頭歌唱。擡頭看時,只見那隻雌觱橛正在我的頭頂上盤旋著,襯著有絲暈的薄白雲的藍天,緩緩的,就像漂著一般,身影和歌聲一樣的輕盈。牠這樣盤旋著,大約有五分鐘之久。我知道牠今天心情格外地好,因此對準著我這個好鄰居,從天上散下祝福的美妙的歌聲。

觱橛有強烈的地盤觀念,牠的地盤不準別人闖進。牠每年去了又來,都回到固定的老地方。初回來時,往往有新鳥會闖入,據我的觀察,一旦有別的鳥闖入,驅逐的行動就即刻開始。往往看見牠們一前一後,高速地繞著圈子飛。闖入者也驚人地執著,寧願被追逐,不肯放棄。有時要纏上好幾天,最後當然是闖入者撤去。雙方都執著,而地主則更執著。

下午下了一陣細雨,入夜月卻大明。天空的變化,二月和十月是最不可測的。看了日曆,是舊曆閏八月十四日,明日又是望日,轉眼中秋已過了一個月了。

趁著月光,我走了出去。蟲聲和諧而柔細,隨處皆是,像是大地的催眠曲,所有的植物,無論木本草本,都靜靜地垂著,似乎是在草蟲的奏鳴中甜蜜的睡著了。走過老楊桃樹旁,親切覺得樹上那一窩烏嘴觱正睡得熟;此外該還有幾隻青苔鳥,一定是相偎著,或許夢見了黃熟甜香的嶺柭果。每當曙色伸到西窗外時,總有一隻青苔鳥在老楊桃樹上ㄐㄧˇㄐㄧˋ—ㄐㄧˇㄌㄧˊ—ㄐㄧˇㄌㄧˊ—地報曉,幾分鐘後就有一、兩隻青苔鳥用平時的細鳴相呼應。走過牛滌,彎下身去,便見到那隻觱橛的身影,襯著牛滌外的月光,分明的棲在屋脊下的橫木上。空田在朦朧的月色下,平坡坡的,西面的番麥田就在那一邊。白天裏下田巡田是日常事,夜間在我則從來不曾踏進莊稼地。很想去看看,自己一手栽種出來的莊稼,在這月夜裏是怎樣的情景。信步向前走去,花狗不知道從那兒竄到我的前面來。大約牠也早在一邊觀看月色,見我走過了牛滌,以為是尋常例行的事。等到我跨出了那一步,在牠的腦子裏那裏早已劃了一條界限,這一步是界限外的一步,於是牠就竄上前了。當然,這是牠的專有權利,不論白天夜間,略野是牠的天賦權利,我自然不能拒絕牠跟上來。只要是走路,牠永遠領前,這是牠的氣概,也是牠的天職,牠似乎很在意這一點:牠是先鋒,牠要開路,有好玩的牠先,有危險也牠先;讓朋友冒了險,牠不敢想像這樣的事。

出了牛滌,沿著小溪,在空田中走著,覺得格外地涼,那涼好像是月光撒下來的,正如日光撒下熱一般。隆冬時人們喜歡陽光,在這個時刻,誰都不會不喜歡月光了。

接近番麥田時,隱約聽見野鼠格鬥之聲。花狗先是停了腳,聳了耳朵聽,及聽得真切,回頭看了我一下,便逕向前奔入番麥田去了,一聲也沒有吠。只聽見田裡面一陣奔突之聲,不多時,花狗竟啣著一隻野鼠鑽了出來,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大概這隻野鼠原正在番麥株末梢上,一時下來得遲,纔遭遇了這厄運。

沿著番麥田邊往南走,花狗啣著野鼠仍舊領前,不時回頭搖尾。我叫牠先回去,牠不肯。不得已,只好往回走,讓牠回家,好好兒去玩玩牠的獵獲物。經過這一次花狗意外的收穫,番麥田裏野鼠的損害或許就會戢止了。除非是下雨天,誰能消得了花狗的夜獵興趣呢?

待花狗在庭尾播弄牠的獵獲物,我又走了出去。

經由麻黃樹下向南走,明月正在左手,可惜山嶺有雲,正像一條長棉被,勻勻地蓋著整條山稜;山正擁被而眠,沒法兒看分明。過了木麻黃列樹,路口上是一蔀刺竹,竹枝高過木麻黃,那最上面,有一隻伯勞正在安息,雖然看不見,大略可指出牠的位置。每天黃昏,正當夜色像一襲黑紗似的,從四面掩來,就看見一道暗色流影,一閃而入,擲向竹蔀梢,幾秒鐘後,就爆開聒耳的喈喈聲,伯勞便向四周圍宣言牠已回家,那裏是牠的家園,不許任何人侵犯。我很喜愛這隻伯勞,一年裏有三個季節,牠是我的好鄰居,牠的黃昏聒噪,我百聽不厭,那大嗓門,真夠勁兒!夏季一整季,牠跟那隻觱橛都到北方避暑去了,我百般好羨慕!若我有翅膀我也走,或是若我有錢我也走!不是我不愛自己的家園,趁著酷熱的夏季,到外地去遊歷一番,不也是應該的嗎?

走到竹蔀下,我折而向西。這裡有一條小牛車路,右邊便是空田,再過去便是番麥田;左邊是南邊族親的番薯田,也有番麥田。竹蔀以北,木麻黃列樹以西,有一長條的銀合歡地,有幾株埔薑;那是我的柴薪所出,不足的用額就取自路東的荒原。我所以要折向西,就為要走回頭時,好好兒對著明月,剛纔遷就花狗,沒能走上這條牛車路,更向西去。

這一條路白天就罕有人行,夜間從來沒有人走。平時是我的割草地,有時也放放赤牛哥。路長只有兩百弓,末尾在一片荒地上截止,是一條最可愛的路,尤其日出前,日落前後,以及月夜,非常可愛,可以說是我的私有散步道,只有鵪鶉、斑鳩、雲雀和我共享,每次我在這條路上散步,總遇見牠們。靠近路的末尾,有一棵枝條完整樹體秀美的苦楝樹,有一隻畫眉時常愛停在那兒高唱。我走到那兒時,看見樹上有一隻大頭鳥,月光照得牠滿面滿胸,兩個眼珠兒反射著貓眼光,一看就知道是貓頭鷹。貓頭鷹見我走近,頭胸上下一頓一頓,似乎在猶豫著,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起飛好,不起飛好。最好是不打擾人家,我於是轉身往回走。從路的盡頭向路前端看去,景色就好形容了。最東邊是一道山嶺,路頭一排木麻黃和一蔀竹,兩邊是莊稼。夜色方褪,晝光未染時是一種景色;須臾,朝日探出山頭,對直的撒下金光,又是一種景色;現時,銀光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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