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

昨日回到家時,已是黃昏,剛從牛車路斡進家來,居然看見花狗仍在早上我離開時那個位置,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真奇!花狗一聽見腳踏車聲,回頭看見是我,便蹦蹦跳跳地跳到我的跟前。下了車,摸摸牠的頭,我稱讚牠今日可真乖!趕緊提了一桶水,讓牛哥自己去飲。發現牛滌內草棚上有一個蛋,大概是雌雞下的。想留在那兒做媒,又慮或會被山獺蛇吃了,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讓那一個蛋留在那兒。先前飼的雌雞老了,再不下蛋,一個族親來要,說是老母雞吃久年風傷最有效,我自己不吃雞肉,不給又不好,咬著牙根給了,族親送了一隻新雌來,這是牠的第一胎。一向山獺蛇時常出沒牛滌內外,老母雞不下蛋倒是省事,這新雌下了蛋,卻為難了我。吃好呢?孵好呢?若幸而沒被山獺蛇吃掉,孵出一窩小雞來,反而是操心事。首先得給牠們母子做一間木造雞滌,得有一扇小門,夕閉旦啟,以防山獺、山豪;其次,天上有老鷹盤旋,又得當護衛!想了想,還是吃了好,自明日起,一天有的一個蛋吃。

實在說,人是種霸道的生物,像這隻雌雞,若我吃了牠的蛋,說什麼理由,我都是霸道的。

就寢前,給牛哥放了剩餘兩總草。農家通常是有田事時纔放夜草,我一向一例放,沒有分別的習慣。放過草,忽記起了那個蛋,探了探,發現雌雞正伏在那兒,公雞蹲在牠旁邊。通常兩隻雞都棲在橫杙上,這分明是母親說的好母。看著這光景,我心裡頓覺得不忍吃牠的蛋。可是要任由牠孵呢?除了上述兩點麻煩事之外,將來這一片地定必成了大群天雞之鄉了,那景象固然是我所喜的,然而莊稼本身的不能經營不談,牠們本身還是難免要成了族親的口福。有生便有死,盡其一份兒活著,盡其天年而死,這是出生且活著的意義。若活著不能盡其活著的份兒,死時不是盡其天年,則出生便成了殘酷的罪行,活著便成了囚役,死便成了極刑了。我一向不敢想像出生的事,能夠活著盡其份兒,死時盡其天年,就不會畏死,但人們很少不畏死的。推著這一點,我一向總覺得製造生命是一種罪過。要我做人父母,我一秒鐘都不得安心,禽獸沒有自覺,生死無謂。但若要出自我的意志之下,則我實在一樣的負荷不起,小雞小孩一樣是生命啊,大雞大人一樣也是生命啊!

今早,上半晡時,雌雞從草棚上跳下地來,咯咯的猛叫,在向四周圍一切有聽覺的生物報喜。我正在屋內看書,不由將書本闔了,走了出去。我望著雌雞,微笑著說,恭喜你!我已決定不吃牠的蛋,要硬著頭皮負荷這份艱難。走進牛滌,將昨日生的那個蛋拿回屋,留著今日下的蛋做媒。

剛吃過午飯,一個族姪來借牛。說是家裏那頭公牛上晡犁番薯還好端端的,此時膨肚倒在地下。母牛又是順月了,不便使用。我說是不是吃了臭香番薯了?族姪說就是他二姊烏短仔粗心,給牛吃著了。烏短仔,人如其名,又烏又短,沒有男家來提親,今年三十歲了,還未出閣。烏短仔一向就是那副性子,時常出差錯。「有沒有挨你爹打?」「挨打了,打得躲進眠牀下去。」聽了不由皺眉。「有沒有去請牛醫?」「大哥去請了。」「稍停我自己牽去,反正閒著,別人不知牛性,還是我自己駛好。」族姪唯唯諾諾回去了。

連日雨乍晴,牛往往會駛過卦,縱然已是十月初,一貪工,往往造成重大損失。有蟲蟄著的番薯,不知何故,時時造成牛腹鼓氣,重者至死。再兼過卦,大概是凶多吉少。

歇了一會兒,看著天陰起來,心裡不由暗喜,赤牛哥停了半個多月不曾做活,最好是陰天下田。又過了一會兒,牽了赤牛哥往南邊去。牛醫剛到,正在給病牛打針。看樣子,沒多大希望。我跟族兄說,不論結果如何,看在我的面上,千萬不要再打烏短仔。族兄直咬牙,虧得是我出面,否則烏短仔難免一場大災厄。

犁了兩分地,下起小而疏且緩的細雨來,赤牛哥顯得全不在乎。於是改套了車,拖著未滿載的番薯,上市鎮去。纔行了一段路,雨又停了。

到了南門番薯市,三家貨都已滿,不肯再收,而天色已暗,要兜街零售,實在不可能,殺了價要求一家好歹收了。順便辦了一點兒日常用品。出了南門,族姪憤憤地埋怨著,怨恨做農命苦,出的汗多,入的錢少,差點兒一個錢也賣不著,給人家殺了價,還得向人家說謝。族姪說,他寧願做任何其他行業,就是不願意耕農。我開破他,人世間不是勞力便是勞心,或有勞力兼勞心的。勞力再苦總歸是勞力,賣不到好價錢,只要節省些,總熬得過,做那一行業都是一樣。若是勞心就不一樣了,吃不成吃,睏不成睏,不論發達不發達,都一樣的苦,比勞力的人苦上不知道多少倍。其實勞心的人,最難過的,是念念牽涉天理良心,這纔是重負。昧了天理良心,自己心頭可是明白,沒有一個是好過的。你看他或許表面上好過,其實他內裏並不自在。還是吃力不吃心的好。

回到家纔知道牛死了,賣給屠牛的,載走了。我要馱兩綑番薯藤當今夜的草料,族兄說,早割了一大擔草,送在牛滌內了。

農家沒有牛力一切都做不成。族兄打算將母牛跟兩歲大的小公牛賣了,買進一頭大公牛,待明年甘蔗收成,再買一頭母的。現時我只夠自食己力,實在愛莫能助,也只有任族兄自籌自理了。

不論一天裏在外頭做了多少工作,回到家來,料理好了家裏的瑣事,在一盞油燈下,展書靜讀,是最安慰快意不過。見著族兄家損失了一頭大公牛,心裡不免戚戚然,此時手裏拿著一本書,更是可以忘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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