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

一早起來,雨果然收了,天已見青。一家子六日都吃過早頓,我摸摸花貓的頭說,中午沒得吃,或者去找隻大山豪,不要又讓牠回洞裏去了?將日記本放在袋裏,掛在手把上,花狗要跟上來。我跟牠說,我不在,你當家,你要照顧牛哥!我指了指,花狗領會了,哼了哼,走到老楊桃樹下伏在那裏,鼻子正對著牛滌,將下顎放在前腳上。我曉得牠努力想當好家,可是牠這個姿勢保持不多久,不消半個鐘頭,就看不到牠了,可是牠總在附近某個地方,這便是我的好夥記——一隻公花狗。

踏出了牛車路,穿過早晨的空氣,空氣中散發著濃烈的青草味,覺得十分輕鬆愉快,不由擡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纔仔細看見天色的分佈:東半天罩著靜定的灰雲,直蓋過山嶺,高過南北太母,雲隙處時而露出上層的白,顯然太陽已經出來了。西半天天壁上這裡那裏的抹著極薄而漫漶的白雲,到處可以看見天壁的青,極西接近地平線處,天色由藍蛻為淺綠,透著遠處晨光的金黃味。東半天的灰雲,不待下午回來,必定早已悉數收向山東去了。正觀看著這雨後初晴的晨光,天宛似花苞初放,正要綻開大晴日的花朵,路東忽一隻陶使飛起,停在蕭草梢上,豪情地歌唱;也許是昨日那一隻。這陶使熱烈地迎迓十月,就將十月稱做陶使月罷。我跟牠揮一揮手,逕向北轉進。

遠遠的,看見一對雉雞,在北面的路面上作晨閒散步;近處有另一對鵪鶉,正沿著牛蹄徑相隨而行,每行一步,牠們那精緻的頭部便向前一伸。這裡那裏可聽見各種鳥鳴,有草鶺鴒的連珠聲,有烏鶖的哨聲,有夢卿的聿聿嘓咯聲,有雲雀的風鈴聲;更有夜鷺的聒聒聲,零零落落的,向東飛去,在靜定的灰雲下,看來好似漂浮著似的。

我心裡覺著很快意。我原本就愛騎著腳踏車,在田園間徜徉閒轉。何況這條北去的路,正和頭頂上東西兩半天的分界上下對直平行,真是奇景。而右手的東半天地好像方始微明,左手的西半天地卻早已晨光斑爛;倒彷彿令人產生朝日反自西出的感覺,因而加強了它的奇幻味。尤其身在灰雲的陰影下,眺望西天的晨光,格外覺得鮮艷明麗之至,沒有任一絲光色逃得過我的眼目。我這腳踏車也是真好,沒有一點點兒聲音,只清晰聽見輪子在路面上輾過,擦動了細砂礫的沙沙聲。若時光能靜止,我願意這樣轉一整天。

過了新舊莊,車輪順坡滑進幾百年前是力力溪的舊溪道,這裡遍地是茅,芒花經雨,洗落得一絮不存,花梗黃蠟蠟白赤赤的舉著,截然的果真是九月的花。往年,沒有風吹雨打,曾經看到花絮直著到十二月,那是極稀有的現象。

中間的兩道泉流,直截過牛車路,新雨後,泉源旺盛,有一尺多深,不得不脫了鞋襪,提了腳踏車涉過。

這整條力力溪舊溪道,小時候上下學,一天裏要經過兩趟。全路程都是遊玩著經過,上學的一程雖即不無有一點兒時限的暗影,仍是優哉遊哉的輕踏雙輪,東張西望,主要是觀鳥顧兔,有時候還下車追逐。下學的一程簡直是玩耍著到家,除了跟西北雨競走,被迫著飛起雙輪。而這一段約莫兩里路的舊溪牀,廣袤千餘甲,牛車路兩邊,放眼望去全是荒野,沒有半寸人家田地,即使閉起眼睛,橫衝直撞,只要不被茅草叢絆倒,永遠也不必顧慮著會踩壞了誰家莊稼。這裡有一種住民,我格外喜愛,那就是綿鴝。家裏那邊不是沒有,卻不常見。在這裡,只要你進入舊溪牀,牠就在那兒,永遠在那兒,任何時刻都可看見牠。一種小而又小的鳥,褐白底褐縱條紋,只尾羽比青苔鳥長一點點兒,展開了像一把扇,近末端處有一帶白。繁殖期整天在荒原上兜著大圈子,高速的一圈一圈不厭倦的飛,不停地發著唧唧的單音。

景物依舊,年事已非,不由的猛記起少小時的情景。

到達屏東,老友早在家等候多時,說是學校月考,託人代監第二節課,專趕回家候我的。剛一踏進門,老友便伸手要日記,隨即交給大嫂子拿出去影印。茶几上早泡好了一壹上等凍頂烏龍茶。我素來不喜茶,有客來家,硬忍著陪飲一、兩杯,這回當客人,老友硬要我品茗,違拗不過,啜了一、兩口,還是家裏的白山泉好。真不解世人這麼多這麼深的嗜好,剛從草葉樹葉間吐出的清新空氣多沁人肺腑血液,竟要吸煙?山泉多甘冽,竟要吃酒、茶、咖啡?

中午在一個王姓醫生家聚餐,一共六個人,我之外,其餘五人都是屏東本市人。下淡水溪以南文風不盛,似乎纔只有這麼多。除了老友,全是初見面。一見面紹介過之後,老友便將日記的影印本一一分送。大家一面飲飯前茶,一面談話,一面閱讀。沒有例外的,得到座中諸文友的謬許。做為作者,自然一面感到安慰,一面又感到慚愧;慚愧的是將個人的生活來褻瀆別人,好像赤裸裸的立在人前一般,不免自羞,又覺太過於失禮。原來這便是我們的作品發表會。座中文友,據老友紹介,皆已有作品,如王醫生早已於十五年前寫成一部長篇小說,還一直在修改,務要修改到不可再改的地步,纔肯發表;其他文友或寫詩,或寫散文,或寫戲劇,無不如是。相形之下,我的日記剛寫好了纔滿一天,便急急拿了出來,實在太草率了。老友事先也不曾說明,實在都是他的罪過。

飯後繼續閒談和閱讀,大家仔細推敲我的日記。這算是一番嚴格的評定。

日記評定過後,大家天南地北的闊談起來,主要還是談論文學史上一些大文豪的著作及其逸事;也談論到較小作家寶石般可貴的作品,這一部分是我所格外喜愛的,如法國的Emile Souvestre,美國的Sarah Orne Jewett,英國的George Robert Gissing,他們一向都被看成第二流的作家,其實他們是真正的第一流作家。從前Henry David Thoreau也被看成二流的作家,現在他時來運轉,已駸駸凌駕第一流的R.W.Emerson。鍾嶸寫詩品,就將陶淵明置在中品,真是有眼無珠。自宋朝以後,再沒有比陶淵明地位更高的詩人了,蘇東坡是何等天才,將陶淵明的詩集逐首和過,李白、杜甫都沒有這份榮耀。

一個掮客來找王醫生,要掮王醫生買一塊田宅——王醫生已有些積蓄,想退休到鄉下去過完全的文學生涯。那個掮客見我們在討論文章,提議送到報紙上發表,說他閒來無事,常看副刊。王醫生數說他,只懂得生意,那懂得文學?王醫生說,報紙是新聞,昨日發表,今日就過時了。文學不是新聞,文學是永恆的藝術。只有沒生命的文字纔會在報紙上當新聞給人逐日看過逐日扔了。王醫生叫他改日再來,現時這個會不合俗人來也不合談俗事。這幾位文友都十分嚴格,因著這個掮客的出現,纔知道座中沒有一個曾經在報章雜誌上發表過文字。

下午三點半,我向諸文友告辭,都堅要我留下來住一宿。我說在家住了這兩年,早已慣壞了身體的脾氣,就像一隻野鳥,見著日頭向西,一定要朝著故林飛。我這個比喻解釋了大家的堅意,大家會心而笑,一齊拱手放了我。王醫生說,他很快就要成為第二隻野鳥,其餘文友及老友都說,他們早晚也要飛回故林去。

走過一排店面,不記得當時是在想什麼,只覺得有一個人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直覺地向右閃,那人又向右擋,再向左閃,又向左擋,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熟人。「莫非中了獎,行路這樣出神?」熟人說。我說明了來屏東的原委,問他因何在此地?熟人說,這間店是他經營的,因延我入內。客廳前吊了幾籠鳴禽,擺了幾盆花卉,廳壁上掛了一大幅田園畫。我問他喜歡田園和鳥?他說,人是從大自然裏出來的,誰能忘得了綠色和鳥聲?我聽了內心裡大受感動。城市像牢籠般將人牢籠著,人就像囚犯般渴望回到牢籠外的自然世界,這是都市人的命運。都市人要看一片藍天、幾片綠葉,聽幾聲鳥鳴都成了奢侈;要看整片藍天、整面綠地,聽鎮日自由來去的鳥鳴,那就成了夢想了。他們把藍天綠地的影子用畫框掛在廳上,以畫餅充飢;把鳥兒用籠子吊在簷下,聽失調的鳥聲。只有大富豪之家,纔可能闢幾許地的花園,用巨額的資財買得極有限的自然。愛爾蘭小說家James Stephens的一本小說A Charwoman's Daughter敘述住在都柏林城裏的一對貧賤母女,做母親的因喘不過氣來的貧困,時常摟著女兒遐想,假想她的兄弟從美洲發了財回來,或是某人遺贈她們一筆大家產,那麼第二天一早第一件事,便是搬進一所大宅院去,宅後有花園,花園裏滿是鮮花、滿是鳴禽。這一段卑微的敘述,讀過一遍,久久難忘。依著失卻自然渴望自然這個意義說,都市人一概都是貧困的,大富豪有後花園是貧困,常戶掛圖籠鳥更是寒酸。然而我竟是居住在無限的花園裏,居住在畫圖中,我是多麼富有,多麼幸福啊!

騎著腳踏車回來時,天果然全晴沒有半絲雲了。空氣中可覺到含著幾許水氣,晚照靜靜地返照著這一片田野,薄薄的散撒著一層紫,南北太母及其向南北延伸的山嶺著色更濃些,尤其南北太母的削壁染得最濃。南太母一向無人測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