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蠻火

江城九月有品香大會,無論是真正的風雅之士,還是附庸風雅的草包,這種可以體現身份與情趣的大會總是令他們趨之若鶩。各調香店老闆亦是翹首期盼,因聽說品香大會常有貴人秘密參加,一旦所制的香被金主看中買下,便有大筆進賬。當年蘇州香香齋老闆便是因為制香出色,幾個月工夫便進賬數千兩,令人艷羨。

大會主人特地選了一處新買的別院,東臨湖水。自湖中心開始建了數個巨大白石台,中間以畫舫接送。

湖水碧綠,石台玉似的白,上面有美人穿著薄紗在盈盈跳舞,琴箏琵琶的聲音在水面緩緩漣漪開去,讓這個略帶悶熱的初秋顯得分外旖旎。

眾美人舞罷,便款款迎上來,像一群小鴿子排成一隊,每人手裡都捧著一隻試香盒,輕輕放在長桌上。桌上早已有人寫好字條,誰家制香,材料為何,名稱為何,眾人只需挑選便可。

這邊白石台選香品香人熱鬧非凡,那邊大會主人卻倚在別院小樓上眺窗遠望。

身後忽然有人推門低聲道:「那人還沒來。」

那主人淡道:「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他向來逍遙自在的很,有享樂的機會又怎會放過。只管守在門前便是。」

說罷他便轉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天氣晴朗,湖面金光璀璨刺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懷裡有個東西硬邦邦,硌著胸口,他緩緩取出來拿在手上摩挲。

那是一封信,裡面或許還裝了什麼重物,很硬。火漆印上是一隻展翅的燕子,稍有江湖經驗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什麼印記,然後大多數人會選擇沉默避讓。

晏門主的信,裡面會寫點什麼呢?他已知道舒雋的身份,這次來,是禍是福?

指尖在硬物上來回摩挲,猜測著信里的秘密。他有些後悔,不該答應晏門這樁事,也不該請舒雋來參加江城品香大會,但事情既然已經做出,那也沒有反悔餘地。

他曾是個俠客,如今是個商人,商人沒有不愛銀子的。千好萬好,銀子最好。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下意識地用手撐在椅子上想站起來,微微一動,才想起自己早已沒有了雙腿。許多年,居然就這麼過來了。

江面上隱約傳來三弦聲,放肆又悠閑,典型的舒雋風格,他總愛賣弄這些虛榮的。

白石台上許多人都回頭去看,眼見一艘小小漁船盪著碧波搖搖晃晃的近了,船頭坐著一個身材瘦削頭戴斗笠的人,因那斗笠壓得低,看不出男女,只有幾綹長長的頭髮隨風在背後柔柔舞動。

隔了一會兒,三弦聲停了,跟著船艙的帘子被人一揭,舒雋從裡面鑽了出來。他今天穿了一身絳紗,長身玉立,站在船頭映著江水,像個端麗的神仙。

品香大會的人對他已是相當熟悉了,紛紛點頭微笑,心裡暗暗納悶那戴著斗笠的人是誰。舒雋雖有個小跟班,但品香大會他從來都只身前往不帶下人的,因見舒雋對那人神態親密,一手握住了對方的手,貼在那人耳邊說話,這情形實在稀罕的緊。

再靠得近些,那人忽然把斗笠摘了當扇子扇風,回頭對舒雋說了一句什麼,卻被他在臉上相當無賴地親了一口。

大庭廣眾之下,此人果然囂張。

更囂張的是對方居然不羞也不惱,展眉朝他一笑,蜜色的皮膚,彎彎的眉毛,輪廓大抵還是嬌柔的,是個年輕女子,既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看著也不像什麼絕頂的有錢人,路邊隨便撈個人也就是這模樣了。

難得的是她看上去甚是爽透利落,一顰一笑都令人覺得舒坦,毫不做作。她腰上還掛著劍,想來應當是行走江湖的俠女。如今這世道,俠女有這種氣質的也不多了。

伊春見白石台上許多人不試香,只管瞪圓了眼睛朝這裡看,不由笑道:「他們都認識你吧?你一來大家都看著呢。」

舒雋懶得抬頭,把腦袋放在她肩上,輕聲說:「管他們做什麼,咱們玩咱們的。回頭我替你選幾個香,提神醒腦相當有效。」

伊春故意低頭在他身上聞了聞,撇嘴輕笑:「一個男人身上香噴噴的,好討厭。」

「一個女人臭烘烘的才可怕。」他在她臉上摸了摸,「但你不臭,我就愛你的味兒。」

她用手指刮他的臉,提醒他的肉麻舉動應該收斂些。舒雋不甘不願地坐直身體,眼見白石台近在眼前,便將她腰身一攬,縱身跳上了檯子。

有幾個人想過來打招呼,但見舒雋摟著伊春,相當旁若無人,渾身上下更散發出一種「別惹我」的氣息,眾人只得看了一會兒,便各自去試香了。

「沒人來打招呼,你名聲果然大大的壞。」伊春笑眯眯地走過去,拿起一個試香盒放在鼻子前嗅兩下,結果卻打了好幾個大噴嚏,「好怪的味道!」她趕緊把盒子丟了。

舒雋將盒子捧起,在鼻前輕輕晃了兩下,閉目如數家珍:「麝香,龍腦……提神的很,是好香,只缺了點什麼……」

他正要換另一隻試香盒,忽聽絲竹聲又起,裹著輕紗的美人們款款舞來,正中一個美人一身皎白,長袖蜿蜒,腰身似蛇一般柔軟,旋轉間裙擺梅花似的綻開,淡淡的幽香頓時充斥了每個人的鼻間。

伊春甚少見到這種旖旎景象,看得入迷,用力吸了好幾口,贊道:「好香啊。」

美人長眉入鬢,眸光流轉,不知傾倒在場多少男子。她卻只看著舒雋,唇角微微一揚,露出個嫵媚溫柔的笑來。

舒雋不由低頭湊在伊春耳邊:「喜歡她身上的香?」

伊春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很香,但只有她這樣的美人才配得上。」

舒雋哼了一聲:「她算什麼美人……」

美人越舞越近,她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隻試香盒,身體微微前傾,像剛剛收起翅膀的仙鶴,將那試香盒送到舒雋面前,跟著嫣然一笑,柔聲道:「舒雋,別來無恙否?」

他撈起試香盒,並不搭腔,只放在鼻前微微一嗅,說:「這香不錯,什麼名兒?誰配的?」

「玉髓香。」美人嘻嘻笑了一下,「是我配的,你信么?」

舒雋淡道:「你真能配出這種香,就不會在這裡跳舞了。前年欠我的五百兩銀子,今年你到底怎麼說?」

美人把嘴一撅,哀怨的很:「每次見面你第一句話都是錢,好沒情趣。」

舒雋把試香盒往她手裡一放,點頭道:「我知道了,今年還不起,利滾利,明年我會找你的。」

他攬著伊春轉身要走,美人趕緊追上去,委委屈屈地說:「好無情的男子,與我多說兩句會死么?這香不是我配的,是大會主人秘制,今年的壓軸香。你若買下它,裡面有一半的錢便算我的債務……你別皺眉頭,是大會主人說的,可不關我的事。」

說到這裡,她笑了起來,眉眼靈黠,在伊春身上轉了兩圈,立即又露出親近的笑容,一把挽住她的胳膊,柔聲道:「這位妹妹好模樣,和舒公子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對。我這裡還有別的香,妹妹看中了什麼,只管和我說,就當我的見面禮。」

舒雋把正要說話的伊春擋在身後,搖頭道:「少來,錢是錢,香是香,你糊弄我老婆可不行。」

美人撅著嘴走了。

伊春輕聲說:「你對她好凶,為什麼?」

莫非有老婆大人坐鎮,所以故意把別人當作路人甲?

「你以為她是個好東西?」舒雋斜睨她,「坑蒙拐騙她樣樣都做,把你賣了你還得感激她一輩子。」

伊春笑了笑:「她是不是騙人,我知道的。你不用總擔心我會出事。」

舒雋忍不住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你偶爾依靠一下我會死啊?真沒情趣。」

說話間,卻見一個藍衣僕人匆匆走過來,垂頭道:「舒公子,我家主人恭候多時,請隨小人來。」

舒雋點了點頭,握住伊春的手,笑著說:「走吧,這次的大會主人是我一個長輩,我帶你去拜見他。」

別院中樹木森森,甚是陰涼,主人就坐在一棟小樓里,布衣銅簪,紅木桌上放著一壺茶,三隻青玉茶杯。

見到舒雋二人過來,他並不站起,只露出一絲笑容,頷首示意他們坐下。

「你到底是帶著媳婦來看我了。」主人微微含笑,眼角皺紋密密麻麻,頭髮也已花白,神態中不知為何總帶著一絲疲憊,令人不由自主替他操心身體。如果順著胸膛往下看,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空蕩蕩的褲管和身下的鐵輪椅,原來,他是個殘疾。

伊春猶豫著給他行禮,卻不知如何稱呼,舒雋低聲道:「叫汪叔,昔日助我錢財的也是他。」

伊春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汪叔。」

汪叔便笑著從懷裡取出一個錦盒遞給她:「匆匆出門來別院,沒帶什麼好東西,這小東西便拿去玩吧。」

錦盒裡是一雙濃綠如春水的碧玉鐲,縱然伊春並不懂玉器,卻也能看出那是上好碧玉,價值不菲。伊春微一猶豫,本能地想拒絕這份重禮。

舒雋卻早已不客氣地取出鐲子替她戴在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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