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伊春起了大早,別的什麼也沒說,只丟下一句話:「聽說花神廟很有名,咱們去看看。」
楊慎被趕出屋子等她換衣服,頗有些弄不清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太湖上迎面刮來一陣風,冷到骨子裡去。抬頭看看天,還是陰沉沉的,太陽被擋在烏雲後,亮白亮白的許多碎塊。
楊慎肚子餓了,難免想起豆腐腦蒸雞蛋之類的東西。
正想得口水泛濫,打算待會帶著伊春去街上大吃一頓,身後門被人推開,他下意識地轉身說:「伊春,我們先吃……」
話忽然斷在那裡,有點忘了方才想說的是什麼。
對面站著一個婀娜少女,雖然背上背了一把半舊的劍鞘有點奇怪,髮髻弄得也不是那麼光鮮整齊,臉上更是半點脂粉也沒塗,但她燦爛的笑容足以彌補一切。
她穿的是春天的時候他買給她的那套淡藍色羅裙,又薄又透明的藍,映著她健康的肌膚,居然秀致的很。耳旁簪著同色的珠花,上面纖細的銀絲微微顫抖,像怯怯不安的蚊翅。
上次去開福寺,她也穿過這套羅裙,那時還是很魯莽的一個少女,九成像男人,打扮得再好看也覺得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出來的小孩兒。
明明是同一個人,這次卻完全不同了。說不出什麼味道改變,這衣服居然很貼切很漂亮,做出來就像是為了襯托她這個人。
楊慎的臉不由自主紅了,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伊春一邊走一邊披上半舊的大氅,畢竟是冬天了,鐵打的身體也得注意保暖。一直走到楊慎面前,她扶扶珠花,神情自然地問他:「我長高了吧?衣服本來有點大,這次穿卻剛好。」
他還是不說話,一隻手愚蠢地揉著鼻子,很是忐忑不安。
伊春笑了笑,自顧自往前走兩步,忽然又道:「我有個心事想和花神說,上次我問得潦草她答得也潦草,這次我得好好說。」
他不明所以地答應一聲,轉身慢慢追過去。
她又笑了一下,帶著一點自嘲:「其實菩薩神仙都是虛無縹緲的,但我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所以……以前、以前那個不算。這一次,我是真心的。」
「什麼是真心的?」楊慎心中突然一動,脫口就問。
她只是微笑,反手將他的手握住,低聲道:「回頭我一定告訴你。」
那到底是什麼甜蜜又神秘的事情,足以讓兩個少年神不守舍地想上一整天。兩人胡亂在街上買了些東西填飽肚子,一路說著莫名其妙心不在焉的對話,朝花神廟緩緩行去。
又焦急,又期待,卻還希望不要來得那麼快,好像眼看著一朵花快要開了,便莫名留戀起含苞待放最後一剎那的嬌美。
還忐忑,還惶恐,只怕結局不是自己想的。
直到真正跪在花神面前,拿著簽筒再一次虔誠求籤,楊慎都不太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可能這是個夢,他還沒醒過來,夢裡一切都那麼順當,完全如他所想。她就跪在自己身邊,緊緊閉著眼睛,像遇到難題似的,虔誠得不行。
幾乎要把簽筒搖爛了,後面的人一個個怒視過來怪他們乾耗那麼久。
「啪」的一聲,終於有一根幸運的簽從她的簽筒里掉落出來,伊春捏著飛快起身,低聲道:「等我馬上回來。」
說完便飛快出去找解簽人了。
楊慎哪裡忍得,直接把自己的簽筒扔了追上去,遠遠的見她從解簽人手裡接過一張淡黃色簽紙,那人搖頭晃腦和她說著什麼,她聽得連連點頭很是認真。
到底是什麼簽?楊慎抓著頭皮努力猜,中平?下籤?還是上上大吉?上回開福寺的上上籤是淡紅色簽紙,花神廟淡黃色簽紙會代表什麼?
伊春的表情好像是笑,再看一會兒就不能確定了。
楊慎慢慢朝她走過去,見她把簽紙放進荷包里小心保存,於是低聲問:「什麼簽?」
伊春腮上還殘留一抹紅,輕道:「……待會兒告訴你。你的簽文呢?」
他有點尷尬:「我馬上去搖。」
轉身跑了兩步,忽聽她在後面低低喚道:「羊腎……」
他回頭用眼神問她何事。伊春撓撓臉頰,左思右想好半天,耳旁珠花顫巍巍直跳,她的睫毛也在顫抖,最後下定決心似的,對他爽朗一笑,指著旁邊一棵大松樹:「我在這邊等你,快些來,我有話想和你好好說。」
楊慎飛快搖了簽,出來的時候,松樹下卻半個人也沒有。
大約是去買東西了吧,楊慎一面想一面把籤條遞給那解簽人,很快便得到一張同樣淡黃色簽紙,解簽人笑吟吟地恭喜他:「這位小少俠運氣真不錯,上上大吉呀。方才有個小姑娘也抽中了上上籤,我看你倆是認識的,婚約在身的小情侶吧?」
他支吾兩句,心內一陣狂喜,捏著簽紙便朝松樹下跑去。
伊春還沒回來,她向來貪玩,大約等得不耐煩去了別處閑逛,他只要耐心等著別亂找就行了。
楊慎把簽紙打開仔細讀了一遍,越看越覺得喜悅無限,唇角不由自主揚得老高。
腳下忽然踏中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幅斷開的袖子,薄到透明的藍色,袖口還綉著精緻蘭草。
很眼熟。
他的心忽然一沉,皺眉彎腰撿起那幅布料,袖口除了蘭草刺繡,還有幾點觸目驚心的血跡,還沒幹,摸在手裡濕漉漉的。
泥土裡也有幾點血,雖然不多,卻讓他的心沉到了深淵裡。
他們太不警惕了,只因欲說還羞的心事,居然忘了晏於非還留在蘇州。
楊慎四處看看,果然東面地上還有幾滴血,當即拔腿狂奔追上。
還未到花朝節,花神廟裡人並不多,三三兩兩的行人,沒有一個有異常。楊慎心急如焚,忽然見到前面有個少女也在焦急地跑動,似是在找什麼人,他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腦子裡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該問什麼。
少女轉過臉,眉清目秀的芙蓉面,急得滿頭大汗,卻是寧寧。
一見到楊慎,她的眼睛就亮了,神情無比焦急,一把反扯住他的袖子連聲道:「楊公子!你快去!你師姐被殷三叔帶走了!」
楊慎用力甩開她,皺眉道:「你們又耍什麼詭計?!」
寧寧急得要哭,顫聲道:「我這次真的沒騙你!本來晏二少說乾脆重新選擇斬春繼承人,可殷三叔卻咬定晏門的威嚴被你們兩個小輩挑釁,而且你們也跟過晏二少,鬧了這麼大,只怕你們在外面亂說敗壞他名聲,所以堅持要過來抓你們!你們跟過晏二少,自然知道殷三叔說話的分量,這點我絕不是騙你!」
楊慎冷道:「晏於非打算重新選斬春繼承人?他會這麼好心?!」
寧寧急道:「姑且不管他是故作姿態還是居心叵測,如今你師姐被殷三叔帶走是事實!殷三叔一身武藝連晏門主都要讓他三分,你師姐怎可能是他對手?你們……怎麼說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麼冷酷卑鄙也不能看著你們送死去!我……偷偷瞞著他們跑出來,原本想早些通知你,可還是沒趕上。你師姐脾氣直,殷三叔脾氣也爆,萬一一句話把他得罪了,真的會沒命!」
楊慎沉吟半晌,內心雖是焦急無比,卻也不想輕易上當,只問:「師姐功夫比我好數倍,她都抵抗不了那個姓殷的,我去又有什麼用?」
寧寧臉色一陣慘白,轉身便走,低聲道:「我以為你是個重情重義的鐵骨男兒!沒想到也不過一介貪生怕死藏頭露尾的懦夫!枉費我一番辛苦出來找你們。罷了!」
楊慎見她漸漸走遠,便放輕腳步偷偷跟在後面。
不管她方才說的是真是假,先跟著她回晏於非安置的地方看個究竟再說。倘若伊春在那裡是最好不過,不在那裡,他一顆心也能稍稍放下,確定並不是晏於非搞鬼。
寧寧腳步輕快詭異,很快繞出廟外一座樹林,走的方向卻不是蘇州城,反倒漸漸往荒無人煙的郊外行去。
過了兩三里,卻是成片的荒墳堆。
楊慎見她漫步在墳堆間,心中突然起了疑竇,停下腳步不打算再跟蹤,豈料他停下她也跟著停下,回頭朝他這個方向詭異一笑。
果然有詐!楊慎轉身便要跑,此時卻已來不及,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什麼巨大怪獸從墳間衝出一般,楊慎勉強回頭去看,卻見昔日在儲櫻園遇到的那個赤膊巨人提著寒光湛湛的巨斧在後面狂追。
巨人身體粗壯,動作卻十分靈活,按照這種追法,他遲早會被追上,周圍只有荒草齊腰,半棵可以隱藏身形的樹木都沒有。
楊慎按住腰上佩劍,猶豫著要不要和巨人打,不防身後傳來破空聲,他下意識地撲倒在地就勢一滾,耳旁利風擦過,幾乎破了皮,那把巨斧就釘在臉旁不到四寸的地方。
他心中大駭,翻身跳起的時候,巨人已經衝到面前,身上一股濃厚的惡臭味,一拳打向他面門。
縱然可以用佩劍勉強擋住,楊慎還是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