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了的水晶盤

我愛亮晶晶的小玩意,水鑽別針、戒指,以及一切小擺飾之類的,怎麼土氣、怎麼俗氣都沒關係,只要是亮晶晶的就好。別在前襟,套在手指上,擺在桌上或書櫃裡,都是越看越可愛。因為其中包含了無限溫馨的友情,和許許多多遙遠的懷念。

懷念中,卻是非常懊惱,因為一包亮晶晶的水晶盤碎片,由於幾度的搬遷,竟然不知去向了。

只因那些碎片無法拼合,更不能擺出來,所以格外寶愛地把它包起來,收在一個安全而又容易發現的地方。因為我時常要取出來看看,想想那一段與水晶盤有關的故事,如今卻找不到了。可是水晶盤在我心中,永遠是玲瓏剔透而完整。因為它原來的主人,是那麼一位賢淑美麗的好女子。

她是位異國的少婦,我卻是喊她三叔婆的。她鄭重地把它託付給我,要我轉給三叔公。我卻沒有把這件事情辦好,辜負了她的叮囑。水晶盤被砸得粉碎了,不是我不小心砸的,而是三叔公的另一位太太砸的。三叔公默默地俯下身去,拾起再也無法還原的碎片,送給了我,我也默默地接下來。不知道他當時的心情有沒有碎。

三叔婆呢?卻帶著碎了的心,回到她自己的國家——南美洲的巴西去了。屈指算算,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她即使還健在的話,已是白髮皤然的老婦人了。

那一年我暑假回家鄉,第一次見到三叔婆。她正是二十多歲的少婦,她的碧眼高鼻和金黃柔髮雖然很美,仍然引起全山鄉人的好奇心。我已在教會學校唸書一年多,見過好多母親所謂的「番人」,但是面對著這位要喊她三叔婆的妙齡番人,我也期期艾艾地有點膽怯喊不出來。可是她是三叔公的嬌妻,應該是名正言順的叔婆。三叔公也才是三十齣頭的英俊男子。他們一房人丁不旺盛,所以他年紀輕輕的,輩份卻好大,我們家鄉稱這種輩份為「水牛背」。

「水牛背」的三叔公,在那個時代就開風氣之先,遠渡重洋,去南美洲經商,更開風氣之先地娶了一位巴西少女。她給他生了個又壯又活潑的兒子。兒子長大到五歲時,三叔公由於老母的催促,動了歸思之念,把妻兒帶回自己的家鄉,一直帶到窮鄉僻壤的山村,拜見老母。

老母雙目半盲,隨時得有人攙扶伺候。她想念從年輕守寡,辛苦撫養長大的兒子,也高興她已為他生了孫子,可是不能接納的是這個番邦媳婦。當他們雙雙在母親面前拜下去時,老人家身邊就站著一個精明幹練的外甥女,是她早已認定要做自己的兒媳,卻被三叔公忘得一乾二淨的老小姐。

說起來,他們並沒有青梅竹馬的童年。三叔公從小就志在四方,在山鄉祠堂小學唸了幾年書,就跑到城裡去學生意。父親去世了,母親的眼睛哭成了半瞎,他不是不內疚。可是也許是由於他太不喜歡像個小老太婆的表姊吧,他寧可背負不孝之名,輾轉地出了國門,遠適異國而去。我如今想起來,所謂的「代溝」,和青少年為自己的理想與婚姻自由,而反抗含辛茹苦的長輩,真是自古已然,於今為烈吧。

想想三叔公要說服妻子,拋開出生長大的家園,遠別親人,投奔一個完全陌生的東方國度,如果不是她對丈夫愛的堅貞,和不可割捨的母子之情,她怎能有這一份勇氣。也真欽佩她嫁了一個中國丈夫,就會有中國舊時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和對長輩必須盡孝的道德觀念。

聽母親說,她一進山村老屋大門,所有的長輩妯娌,就沒有給過她好臉色看。言語不通,習俗不同,尤其增加她的痛苦。但她總是委曲求全,低首下心地試著走進黑漆漆的廚房,幫忙洗碗起火,卻被聲色俱厲的瞎子婆婆敲著枴杖,喝令她快快滾開。嚇得她跪在泥地上哀求,都不能獲得一絲諒解。婆婆多年來的怨氣都出在她身上,認為是她拴住了兒子久客不歸。身邊那個一直愛著表弟、伺候姨母、克盡兒媳之道的表姊,更把她看成眼中釘。

母親敘述到這裡,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也不能怪她,在我們這種鄉下地方,一個姑娘過了三十不嫁,還能有什麼打算,別人又會用什麼眼光看你呢?」

「您是比較同情她的囉!」我忍不住問。

「我只覺得她傻得可憐。換了我,就出家當尼姑去。」

「我卻同情這位巴西叔婆,她是無辜的。」

「三個女人都是無辜的。若我是老太太,當然也疼自己外甥女。不過她不該強迫兒子叫她走,又強留下孫兒,硬生生拆散母子。又慫恿外甥女百般欺凌她,甚至用柴棒打她,她受不了苦,才逃到我們家來了。」

「有這樣不講理的事,那麼三叔公呢?」

「他就像變了個人,再也沒有當年敢做敢為的勇氣了。見了老母,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他似乎在懺悔多少年來背母遠行的罪過,要想以沉默不反抗為補償。」

「但是他不能讓妻子背十字架呀。他應當帶妻兒再出走。當年是怎麼決定的,就得自己負責到底。」我氣憤地說。

「你不要這麼激動,你且看看身受其苦的三叔婆是怎樣待她丈夫的,真為她難過啊!」好心腸的母親,遇到人家婚姻上的挫折,說起來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就知道她自己那顆心有多苦了。不然,她為什麼要一個人住在鄉下,不去大城市裡跟著做官的丈夫享受榮華富貴呢?母親說:「舊式女人總是認命的,像三叔公的表姊那樣武則天似的,我也看不來。」看母親的心也好亂,她究竟在同情誰呢?

我們談論著的時候,嫻靜的三叔婆從房間裡慢慢走出來,一手捧著一個小小的盤子,一手捏著一個梨。那個盤子真玲瓏漂亮,一定是外國玻璃的。我當然不會說巴西話,英文也只有初中程度的幾個單字。我用家鄉話喊她一聲叔婆,她聽了好高興。端莊地在椅子上坐下來,把盤子放在茶几上,從口袋裡取出一把小小摺刀,打開來仔細地削梨。母親告訴我她已經是削第五個梨了,每天削了切成一片片裝在盤子裡,等三叔公來吃,三叔公就是沒來,她邊流淚邊把梨分給大家吃了,第二天再削。一天天地等,一天天地落空。她臉上除了傷心失望,沒有怨怒。她聽得懂一點中國話。我忍不住問她:「你為什麼不反抗?」她把拳頭在後腦勺一放,再指指天,母親說這是表示「婆婆是天」。母親居然懂她的「手語」。後腦勺的拳頭表示梳髻的婆婆。我恨不得能多與她說話,可是我不會比手畫腳,只好以親善的眼光望著她。

這一天,她當然又是失望了。她不再哭了,微笑著取出一方粉紅手帕,把盤子包起來,卻遞給我,說了簡單的兩個字:「水晶。」我知道她告訴我盤子是水晶的。然後她在口袋裡取出鉛筆,用英文寫給我看,告訴我明天要回去了,請將水晶盤拿給她丈夫。我急得只會說:「不要走,請你不要走。」她安詳地搖搖頭說:「我要回去看我的媽媽。」雖然是生硬的中國話,可是那一股酸辛,頓使我淚如雨下。她卻沒有讓淚水流下來,只輕拍我的肩說:「謝謝,不要哭。」然後就奔進房間。那憂鬱中充滿了無怨無艾的愛的眼神啊!怎不叫人心碎。

她是由村裡天主堂白姑娘幫忙,帶著她進城辦回國手續的,狠心的三叔公,在她走以前,就不曾來過我家。山鄉離我家有七十里山路,我也無法去找他。在我將回杭州時,他才來了。來的卻是兩個人,他帶了那個已經成了他太太的表姊。我究竟太年輕不懂事,為了氣她,就急急將水晶盤取出當著她遞給三叔公,我說:「她天天削梨等你。你不來,這是她叫我給你的。」在邊上的新太太一把搶過去,把粉紅手帕撕開,拿起水晶盤就使勁摔在水門汀地上,砸得粉碎。我一下暴跳起來,大聲地喊:「你太兇了,你好壞,你好壞。」就大哭起來。母親奔出來,拉住我,默默地走開了,一句話也沒對他們說。我咬牙切齒地說:「三叔公太不應該了。自私,懦弱。」

「男人都是這樣的。」母親輕聲地說,又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又忍不住跑出來,卻看見那個表姊已經走開了。三叔公俯下身去撿碎片,撿起來用那塊絲巾包了,再用自己的手帕包一層,竟遞給了我。奇怪,他怎麼拿給我呢?他連唯一的紀念品都不敢保存嗎?我賭氣地接下來,卻啞巴似地說不出一句話。我也不想對這薄倖的長輩說什麼話了。

水晶盤碎片就由我一直保管,一直帶在身邊。如今卻忽然找不到了。好心痛,可是想想任何寶貴的紀念品都會有一天離開我,任何沉痛的記憶終會逐漸淡去,忘卻。但不知回到巴西後的三叔婆,當時是否哭倒在慈母懷中?她是不是會常常想起在山村受欺凌的那場噩夢,會不會想起一天天削梨擺在水晶盤中,等待丈夫的情景。我認為,她不會想了。從她當時憂傷的笑容,和溫柔的眼神中,看出她從那一刻起,就決心不想了。

可是,我可以斷定,她唯一想念的是她五歲兒子。因為她走的時候,只帶了他的照片,連她和三叔公的結婚照,都留在臥室抽屜裡了。

聽說我這個混血兒的小叔叔,長大到十多歲,就不告而行。有的說是從軍,有的說是萬里尋母去了。但願他們母子能相見,水晶盤雖碎,慈母之心永遠是完整的。母子親情,豈不遠勝飄忽不定的愛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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