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腦海中,不時會想到「代書」兩個字。誰都知道,「代書」是現代繁榮社會裡一項熱門行業。他們比某些看上去神情嚴肅、學識淵博的律師平易親切得多,因此委託他們辦事,十分方便。我現在所想到的,卻是指為人代寫書信的「代書」。
我十一二歲以前,住在鄉間,也代母親給遠客未歸的父親寫信,並時常代房族的長輩們,給在外地經商的子侄們寫信。每寫完一封信,總給我一塊炒米糖或是一個大橘子,報酬豐厚,我也就樂此不疲。
在我成長期間,由於環境的不時變遷,歲歲年年,總離不了為不同的人,代寫不同的信。「代書」這項工作,就與我結下不解之緣。如今回想起來,倒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呢。
最值得懷念的,當然是代母親寫信給父親。母親總是一邊忙著家事,一邊有意無意地問著:「有沒有給你阿爸寫信呀?」懶惰的我,總會躲避地回答:「不用寫嘛,阿爸還沒來信呢。」母親倒也不逼我了。
其實,父親雖不按時來信,老師卻規定我每個月一定要寫兩封信,向父親察告家中情況。一則表示孝心,二則練習作文。給父親寫信,比作日記苦多了。因為第一要用純粹文言文,不能文白夾雜;第二要用正楷書寫,不可潦草。我的信,出現在父親眼前,也就是老師教導我的成績。可憐我就只有那麼幾個「之乎者也」在腦子裡打轉,要寫文言信,就像拿米糖熬油一般的難。辛辛苦苦寫好了,又被老師改得面目全非,還要重抄。我對父親本來就有點敬畏,被老師這麼一改,就一句心裡的話都沒有了。因此,往往在寫下「父親大人膝下敬稟者」幾個字之後,就咬著筆桿,不知寫什麼才好。
我寧可代母親寫信,老師答應可以寫白話文。用母親自己的口氣,寫她心裡的話,倒是真過癮。好心的老師,為了「傳真」,除了錯字外,是不大改的。那時,我已背了幾首詩詞,常常自作主張,在信末加上一兩句,像「語已多,情未了」;「欲寄兩行相憶淚,長江不肯向西流」等情意綿綿的句子,代母親表達思念之苦。老師看了也是莞爾而笑,總不予以刪除。
母親叫我寫信,總是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訴著家務事,千言萬語,無非只是一句話:「望你早歸」。但是當我把信和詩句唸給母親聽時,她總是說:「我哪這樣講嘛。」嘴角笑瞇瞇,我知道她心裡正是要這樣講呢。
父親的回信呢?信封信裡,全是寫給我的。嚴肅的文言文,除了滿紙的誨勉,還有對老師的誇讚與感謝。最後,幾乎封封信都是固定的幾句:「父思家心切,歸期不遠,望轉稟汝母,多多珍重。」
當我轉稟母親時,她卻似聽非聽。直到晚上忙完家務,才撥下髮針,把菜油燈芯挑得高高地,坐下來自己仔仔細細地一遍又一遍地看,也不知她看懂多少。但從她臉上的神情,看得出她是非常欣慰與滿足的。
看完了信,她就會說:「寫封回信給阿爸吧。」我說:「您自己寫嘛。」母親立刻說:「我若是會寫信,還淘你的氣?你讀了這許多書,不代我寫信,養你有什麼用?」她邊說邊笑,我也自覺代母親寫信勞苦功高。每回寫完以後,就把手一伸,起碼要一枚銀角子,我就跑到街上買亮晶晶的水鑽髮夾或是「雙妹牌」香水精。若是晴朗的好天氣,就要求穿一整天從北平寄回的新衣服,東蕩蕩、西蕩蕩的去出風頭。
為母親代寫家書,在我記憶中是最快樂的一件事。後來到了杭州進中學唸書,母親大部分留居故鄉,我的職責,就變成代父親寫信給母親了。其實父親明明可以自己寫的。他不寫大概是由於一家之長的權威感吧。再說母親也不能親筆寫回信呀!我離開她以後,看信、寫信,都得倚賴二叔,父親有什麼事要吩咐,就索性直接給二叔寫信了。叫我代筆寫信,多少還是表示對母親的關心,我越加不能不寫了。
代父親大人寫信,可不像代母親寫信那麼好玩。父親不喜歡白話,我得寫僵硬的文言,寫完以後,先由老師改一遍,謄清以後畢恭畢敬地呈閱父親。寫出來的信,才真叫「辭不達言」呢。幸得我自己會單獨再用白話寫一封長長的信,與母親細訴心事。不管母親認不認得我的「蟹醬字」(這是母親對我這一筆「大字」的形容詞),反正耐心的二叔會一句句唸給她聽的。
有一段時期,父親曾回故鄉住了好幾個月,這是他和恩愛的二媽第一次的遠別,於是我這個「代書」,竟也要負起代她寫信給父親的任務來。我的心情真是非常複雜矛盾的。她第一回叫我寫信時,我問她用文言還是用白話,她和氣地說:「用白話吧,可以說得比較清楚些。你只管照我嘴裡說的寫吧。」我心裡想:你原是知書識字之人,何必要我代筆呢?於是她說一句,我寫一句。有時她唸的句子很像小說《春明外史》裡的詞兒,我也照寫。寫錯了字,塗塗改改,她也不責怪,還連聲說:「不要緊,不要緊,只要你阿爸看得清楚就好了。」我還真擔心父親看了我「掛燈結綵」的信會生氣呢,但不必我重抄總是高興的。
寫完信,開好信封,她並不馬上寄出,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到書房裡,關起房門來,把信仔仔細細重抄一遍。原來她只是因為有許多字寫不出來,不得不由我起個草稿,她還是要把它抄成親筆信,真是用心良苦,也見得她對父親的似海深情了。想起父親在讀她的親筆信時,心頭會有多麼甜美。我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嘆息:「媽媽呀!你為什麼不也親筆給阿爸寫信呢?」
父親去世以後,「代寫家書」的日子,就此結束了。
在上海就讀大學時,同班一位同學是中西女中畢業的。我時常向她請教英文,她就請我用那三句半的文言代她回追求她的男同學的信。那些信,多半是引用莎翁名句的英文信,讀來蕩氣迴腸。但她偏偏要用文言作覆,表示她的尊嚴與學貫中西。直到他們感情有了進展,我就功成身退。有一次看她居然邊寫信邊掉眼淚,我開玩笑地對她唸了兩句詩:「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她若有所悟地淺笑一下說:「這樣說起來,還是得由你代寫到底。免得感情陷得太深,不能自拔。」
畢業後留校任助教,兼教務處工作,並代寫宗教團契千篇一律的英文信,因此學會了打字。那是我代書生涯中最最呆板枯燥的一段時期。
「珍珠港事變」後,上海不能久留。回到故鄉,在山城任法院書記官,並為院長處理函件。開始時非常緊張,漸漸地才知道所有函件,無非都是求職信或大官的推薦信。我奉命將這些信件一一列表登記,在每個人名上用紅筆畫上雙圈、單圈、三角等等,以分別推薦人的身份高低,交情深淺,作為覆信早遲的標準。至於那些毛遂自薦的,則必須在上面打個XX,一律不予置覆。我為他們來信的石沉大海,感到萬分的不安與歉疚,卻又無可如何。因此領略到官場人際關係之微妙,與所謂「八行書」意義之深長。此際的代書心情,是非常沉重的。
幸得勝利復員後,工作調整,不久我即回到母校教書,代書生涯,終告結束,我總算有充分時間,寫自己喜歡寫的信了。
七八年來,為了外子工作調動,兩次旅居國外。寫信成了我生活中重要的一環,也是一分最快樂的享受。盼到了朋友們的來信,一封封慢慢兒展讀,慢慢兒作覆,有如與萬里之外友好促膝談心。他工作忙,生性又懶提筆,他的信,除了公務的,都由我代覆。他的幾位總角之好,退休後閒來無事,頗愛寫信話家常、談旅遊。他都一概不回信,自然地,都由我「代拆代行」,就此又做了他的代書,他也視為當然。想想他享有讀信之樂,而無回信之責,我不免有點不甘心。他卻笑笑說:「這樣多好!你既然直接給他們寫信,就不必當我的代書了。」
事實上,我又開始了我的代書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