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份愛紙盒成癡的心情。
究竟是什麼原因呢?說來可真是話長。
我幼年時,儉樸的母親,從不捨得為我買一樣玩具。我的玩具都是老長工阿榮伯的一雙巧手給我做的。我最最喜歡的是他用撿來的木片釘的一個精巧木盒。裡面有上下兩層,各臥著一個布娃娃,身邊放著她們的壓歲錢和香煙洋片。我背書背不出來時,就捧著木盒玩,假想這是一幢樓房,上下樓的娃娃唸唸有詞地談天、做遊戲、罵老師。母親在一旁看得高興起來,也會把她那個有鏡子的針線盒拿給我玩,我好開心啊!
有一年中秋節,城裡的張伯母送母親一盒火腿月餅、一盒金絲蜜棗。哇,這兩盒香噴噴的美食,母親供了祖先再遍饗鄰居親友,足足快樂了一個多月。盒子空出來當然歸我了。阿榮伯把兩個盒子做成一頂花轎,轎頂上扎三朵紙花,裡面坐著兩個布娃娃。盒子外面用鐵絲繞四個圈圈,套上兩根光滑的長竹籤,可以用雙手抬著,走來走去,實在好玩。我把花轎抬到東、抬到西,給小朋友們看,也給討厭我的五叔婆看。五叔婆就一癟嘴說:「新娘子坐這種花轎不要悶死了?我當年坐的花轎,邊上是有縫,好透氣的。」母親笑笑說:「透縫的花轎不是新的喲。」五叔婆就生氣了。我和小朋友最最喜歡逗五叔婆生氣,她一生氣就到自己房子裡去,母親一個人炒的菜就好吃多了。
不久,在北京的父親帶著二媽回來了。二媽帶來了很多很多吃的、玩的分給大家,我也有一份。但我好想她丟在字紙簍的一個五彩花紙盒,就伸手去拿。她大聲地說:「不許拿,那是裝桃脯的,黏黏的會招螞蟻。」我只好縮回手。從此我就好怕她,躲得遠遠的。
我還是好喜歡阿榮伯給我用紙盒做的花轎。有一天,我把它放在飯桌上,她看見了,生氣地說:「這麼髒的東西,怎麼放在飯桌上?」我戰戰兢兢地說:「不髒,是裝月餅和棗子的盒子做的。」她越發大聲地說:「怪不得,你看地上不是有螞蟻在爬嗎?」我一看果然有兩隻螞蟻,就驚慌地立刻捧著往廚房跑。她又說:「不許拿到廚房去,廚房是做吃的東西的,快把它扔掉。」我壯起膽子說:「我不扔,那是阿榮伯給我做的花轎。」她說:「什麼花轎,給你那麼多玩具還不夠你玩的?」我說:「我不要你的玩具,我要花轎。」就捧著它奔向廚房。她追過來把我的花轎搶去,遠遠地扔到天井裡,天正下雨,花轎全濕了,歪歪斜斜地倒在雨地裡,兩條轎槓也掉下來了。
我大哭起來,抱著母親問:「媽媽,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攔著她扔我的花轎。」母親坐在竹椅上,沉著臉,把我摟得緊緊地說:「不要哭,你長大了爭氣點,比花轎好十萬倍的東西都會有。」阿榮伯走過來摸摸我全是淚水的臉說:「你不要心疼那紙盒做的花轎,我再給你用竹子編一個。」我跺著腳說:「我不要,我就是喜歡那花花綠綠的紙盒花轎。」
從那以後,我雖然好想再有一頂花轎,也常看見從父親屋子裡丟出一些花紙盒,但我牢牢記得二媽那次不許我從字紙簍裡檢花紙盒的嚴厲神色,所以不願去撿。既沒有漂亮紙盒,就沒有請阿榮伯為我再做一頂花轎。
這一幕不愉快的情景,竟然永難遺忘。幾十年來,我一見到漂亮紙盒,就會想到那被扔在雨地中的花轎,心中浮起永遠的悵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