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哭呀  ——記中學的地理老師

中學教我們地理的女老師,梳一個香蕉髻,臉一點也不繃緊,總是笑瞇瞇的。第一天上課時,她走進課堂,就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房」字,託了下玳瑁邊眼鏡,對我們說:「我姓房,房子的房,不是四方的方。這個姓不大多,同學有沒有跟我同一個姓的,請舉手。」

沒有人舉手,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她搖搖手說:「莫笑,莫大聲笑,現在是上課時間喲。」她說的不是杭州話,口音有點像平劇裡的道白,尾音拖得長長的。她告訴我們,她是湖南人,離浙江杭州好遠好遠呢。

她好和藹,一副寬邊大眼鏡遮住了半張臉,鼻子圓圓的。圓鼻子的人一定是和氣的,大家一下子就都喜歡她了。幸運的是,她正好是我們的級任導師,所以就格外感到親切了。

我是班上最矮小也最膽怯的人,所以房老師對我照顧格外多,我也特別依賴她。那時我母親還遠在故鄉,父親對我十二分嚴厲,受了委屈就向房老師傾訴,她總是叫我低頭禱告。她說:「主耶穌會與我同住,什麼懊惱都會消除。對人要愛,不要恨,就會快樂。」我說:「我媽媽信佛,我要信佛。」她笑笑說:「上帝也是佛,耶穌就是觀音,只要有信仰就好。」她不像別的基督徒那樣排斥其他宗教。她也不反對祭拜祖先,她說這是孝道,人不能忘本。她常帶領我們祈禱,指引我們讀《聖經》,使我們領悟很多。

我本來是最不喜歡地理的,由於房老師的細心教導,循循善誘,我對於原感到非常枯燥的地理課,也有了興趣,好好地聽講、記筆記、畫地圖。房老師總是在黑板上一筆就畫出一省的地圖來,然後用綠粉筆畫山脈,藍粉筆畫河流,白粉筆畫鐵路,再用紅粉筆點出重要城市來,一個省份畫得五彩繽紛,但也讓我們腦海裡留下鮮明印象。

有一次舉行臨時測驗,記得是畫陝西省的地圖。我也學著房老師,一筆就畫出陝西省的輪廓來,自己感到很得意,正仔細在上面畫山脈河流等等呢,房老師走過來,看見我桌上擺著地理課本,我匆忙中忘了收進抽屜裡。她拿起書翻了一下,馬上把書和我畫好的地圖一起收去了,再拿一張白紙給我,輕聲地說:「你再重畫一張。」我立刻分辯:「房老師,我並沒有翻書看,是我默出來的。」她仍說:「你重畫一張。」我心裡好委屈,邊畫邊掉眼淚,淚水紛紛落在紙上。房老師竟懷疑我偷看書,我最敬愛的老師竟以為我不誠實、考試作弊,我是多麼冤枉、多麼委屈啊!

地圖畫完,我就伏在桌上哭,房老師走過來拍拍我的頭說:「你莫哭、莫哭,我相信你是個誠實的孩子。」她越說我越哭得傷心,全班同學都覺得我好奇怪,還以為我是故意撒嬌呢。我真是越想越氣,在下午自修課的時候,房老師來查堂,因為她是我們的級任導師,我一看見她,禁不住又哭起來。她立刻過來伏在我耳邊,低聲地說:「你莫哭!你莫哭呀,你哭得房老師好難過。」我抽抽噎噎地說:「老師,我們全班同學個個都誠誠實實,從來不作弊,您為什麼懷疑我偷看地圖,為什麼要我重畫一張?」我越說越激動,彷彿在家裡所受的委屈,統統都發洩出來,覺得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瞭解我、相信我、愛我的。

房老師一聲不響,只撫著我由我盡情地哭,哭夠了,哭出了氣,她才用她濃重的湖南話笑嘻嘻地對我說:「現在好了吧!莫哭、莫再哭囉。」可是她並沒有說:「是我不對,我不該懷疑你的。」所以在我心裡,總有點不大愉快。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漸漸明白,房老師並沒有不對。是我不守規矩,沒有在考試時把書放進抽屜,引她疑心。

這雖然是件小事,但由小可以見大。任何事都當依照規矩,不可疏漏,於疏漏中造成不可補救的錯誤或誤解,那就追悔莫及了。

無論如何,我最敬愛的房老師是對的。她要我重畫一張地圖,就是給我一個表白的機會,並不是對我的不信任。她默默地撫慰著我,由我痛哭,正表示她的慈愛寬大。

她那一聲聲的:「你莫哭啊!」我一生都牢牢記得,也深深體會到,做人做事,只要誠誠懇懇,問心無愧就好。萬一受人誤解,應當坦蕩蕩以行為表白,不要氣惱,不要只感到委屈。也就是房老師勸慰我的:「你莫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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