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頭阿公

幼年時,常看見媽媽微微皺起眉頭,自言自語,好像有什麼疑難問題的樣子,我就會喊:「媽媽,您別發愁,我去請橋頭阿公來商量。」媽媽就會高興地說:「對啊,你快去請橋頭阿公來!」

橋頭阿公是我們全村敬重的老爺爺,他住在一條竹橋那頭的小鎮上,大家都尊稱他「橋頭阿公」。

那時他大約六十多歲,走路飛快。手捏旱煙管,煙絲袋掛在腰帶上蕩來蕩去。他來我家都是和外公各人一把竹椅子,對坐在廚房外的走廊裡說古道今。兩位老人性格不同,外公一團和氣,喜歡講笑話逗人樂。橋頭阿公卻有點嚴肅,言笑不苟。他有個外號叫「單句講」,意思是一句話吩咐出來,就令出如山,絕無更改。他是地方上的權威審判官,人人都敬畏他,有什麼疑難糾紛,都要請他做裁決。他一聲不響地先聽大家說,抽完一筒旱煙,在石板地上橐橐地敲著煙灰,才開口說話。再複雜的糾紛,他三言兩語就給判定了,大家都口服心服。外公也摸著鬍鬚誇他:「你到底是認得幾個白眼字的橋頭公,不像我這個只會啃蕃薯的山頭公。」(白眼字是我家鄉的土話,認得很少字的意思。)

媽媽聽了就笑瞇瞇地說:「橋頭阿公,山頭阿公,都像神仙伯伯一樣,哪個人不喜歡、不敬重呢?」

我趴在外公懷裡,啃著橋頭阿公給我的炒米花糖,聞著他一口口噴出來的旱煙味,感到好溫暖啊!

爸爸從北京回來,就恭恭敬敬地去給橋頭阿公請安,接他到家裡來吃豐富的午餐。爸爸敬他一支加利克香煙,他搖搖頭說:「我不抽洋煙,鄉下的煙絲才是去火氣的。」爸爸給他斟一杯白蘭地酒,說這是多年陳酒。他有點生氣地說:「喝什麼白蘭地?自己家釀的陳年老酒多香呀!」爸爸只好惟惟聽命。我坐在外公身邊,看神氣的爸爸也聽得橋頭阿公的訓,心裡好高興。媽媽站在一邊,笑瞇瞇地說:「洋酒與土酒,洋煙與土煙,各有味道,也像人一樣,各有不同的脾氣吧!」

一點不錯,我的山頭外公慈眉善目,笑口常開,可是「單句講」的橋頭阿公,卻很少有笑容,我見了他也有點害怕。但當我用心寫字讀書的時候,他也會走來摸摸我的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銀角子給我說:「存起來。」也是「單句講」。我捏著那枚暖烘烘的銀角子,仰臉望著橋頭阿公,頓時覺得他也慈眉善目起來。

我漸漸長大以後,也漸漸懂得為什麼橋頭阿公這樣受人敬重,實在是由於他溫而厲的性格、正直不阿的做人原則。他為鄉人排難解紛的智慧與魄力,令人由衷地欽佩。難怪像我父親那樣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當過師長的人,都那麼敬畏他呢!這使我記起兩件事來:

有一次父親忽然興致起來了,命我捧著釣餌,提了水桶,跟他去門前河邊釣魚。他把大把的釣餌撒下去,然後垂下釣絲,一下子就釣起一條活蹦活跳的魚來,放進水桶裡。我看魚在水桶裡驚慌的樣子,心裡有點不忍,就求父親說:「爸爸,我們把魚放了好不好?」父親生氣地說:「特地釣的魚,為什麼要放掉?」我就不敢作聲了。鄉人看見「師長」在釣魚,只站著看一下就走了。因為這條河是沒有人敢大把地撒釣餌的。正巧橋頭阿公走過,立刻命令道:「把魚放回河裡去,活生生的魚,為什麼要把牠釣上來?這條河要保持清潔,不能撒釣餌的。」我覺得好奇怪,怎麼「單句講」的橋頭阿公竟然會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他一定是很生氣吧。父親被訓得沒有了興致,只好帶我提了水桶回家了。過了好一會,父親用低沉的聲音說:「橋頭阿公的話是有道理的。河裡的水,是供全村的人飲用的,應當保持清潔才對。」

如今想想,橋頭阿公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有環保意識了。而父親的勇於認過,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又有一回,橋頭阿公看見我在竹橋上來回走著玩,他說:「這條竹橋是兩岸的通道,你在上面跳來跳去,不是擋住來往行人嗎?」嚇得我趕緊下來了。他卻又說:「你愛走橋,我帶你去踩後山溪那條石丁步。來回踩幾次,膽子就大了,腳步也穩了。」我只好戰戰兢兢地被他牽著手去踩石丁步。

所謂的「石丁步」,就是在急流的溪水上,排著大小高低不太平均的石塊,鄉下人往山裡挑擔子下來,不願繞路去走那條搖搖晃晃的竹橋,都走這條石丁步,很快就可到鎮上了。他們穿著草鞋,踩石丁步健步如飛。而我一跨上那斜斜的石塊,腿就發軟。橋頭阿公說:「這才是真正走橋,一步步跨過去,眼望前看,心不要慌,腳步就穩了。」我只好緊緊捏著他的手臂,一步步地跨過去,心裡雖然害怕,卻也走完了一條石丁步,膽子馬上壯了不少。我放開橋頭阿公的手臂,自己再試走一遍。心不跳了,腳步也穩多了。

回來得意地告訴母親說:「媽媽,我會踩石丁步了。是橋頭阿公帶我踩的。」母親高興地說:「是應當多練練膽子的。做一個人,一生一世不知要走多少條橋,過一條橋就到一個新的地方,多開心呀?你要牢牢記住橋頭阿公是怎樣教你踩丁步的,丁步比橋難走多了。」

到今天,我仍記得橋頭阿公那隻扶著我的穩健手臂,和帶我踩丁步的高興神情。他教了我許許多多道理,他並不是嚴肅的「單句講」,而是一位跟外公一樣慈愛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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