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兩位知己

父親生平有兩位最知己的好友,一位楊雨農伯伯,一位劉景晨伯伯。他們都住在縣城裡,離我們鄉下有三十里水路。那時交通不便,又無電話可通,好友想見面並不太容易。每回只要聽到父親用極感人的音調,朗朗地吟起詩來,就知道他又在想念兩位好友了。兩位伯伯也心有靈犀,盡可能聯袂下鄉來和父親歡聚。楊伯伯談興高,劉伯伯酒量宏,父親雖不善飲,也為好友小酌半杯助興,大家都笑逐顏開起來。

慈愛的楊伯伯逗我玩時,我的小手就伸到他黑馬褂口袋裡掏巧克力糖,那是他老人家特地給我買的。我會悄悄地問他說:「楊伯伯,我聽爸爸稱劉伯伯冠三兄,向朋友介紹時,就稱他貞晦或景晨先生,為什麼他有三個名字,您只有一個名字呢?」楊伯伯笑瞇瞇地說:「我的名字是振炘,雨農就是我的號。你劉伯伯要作詩、寫文章,又要畫梅花,所以要多用一個別號。」媽媽在一旁笑道:「你楊伯伯的大名是響噹噹的喲!他是溫州商會會長、縣立中學與甌海醫院董事長,又是各慈善社團的高級顧問,他急公好義,熱心助人,一提楊伯伯的大名,誰人不知呢?」楊伯伯只是微笑。我仰起頭來望著他,他烏黑的八字鬍鬚托著圓圓大大的鼻子。爸爸常常誇他鼻如懸膽,顯出一臉正直之氣,我覺得他笑瞇瞇的,更顯得一臉的慈祥呢!

劉伯伯卻不常笑,他總是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對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我,命我背詩經、唐詩給他聽。我戰戰兢兢地背了一首又一首,他隻眼觀鼻、鼻觀心地點點頭,並沒誇獎我背得沒錯,也沒賞我巧克力糖吃。他就是那麼的嚴肅,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才談笑風生起來。父親贈他從上海帶回的名牌洋酒,他只打開聞聞,並不怎麼喜歡,卻特別欣賞母親從陳年老酒蒸出來的「老酒汗」。他說:「老酒汗一碰到鼻子尖,五臟六腑都會通暢起來,那才是真正的好酒哪。」聽得母親好高興,哪怕他一頓飯要吃上兩個鐘頭,她都有耐心一再為他添菜,因為她最最欣慰的是看到父親和兩位老友談心、開懷歡笑的神情。

風趣的楊伯伯,看劉伯伯醉態惺忪,就命我取紙筆紅殊硃,請劉伯伯即興畫梅題詩留念。劉伯伯卻摸摸鬍鬚說:「酒還未醉,詩興還沒來。」父親回頭看窗外盛開的紅梅,隨口吟道:「雪梅已是十分春,卻笑晨翁詩未成。」劉伯伯也看看窗外,介面道:「高格孤芳難著墨,無如詩酒兩忘情。」他們一唱一和,我在一旁聽得發呆,心裡卻好佩服。

劉伯伯又乘興吟起前人的詩來:「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添作十分春。」我鼓起勇氣說:「您正在飲酒。第二句的『雪』字應當改變『酒』字。現在是白天,不是日暮,可不可以把第二句的『日暮』改為『醉友』呢?」劉伯伯連連點頭道:「對、對。」坐在我旁邊的楊伯伯,摸摸我的頭說:「女兒真聰明,女兒好好用功讀書,希望將來成個才女。」我越來越得意地說:「伯伯,我媽在廚房裡煮飯燒菜,我幫她在灶下添柴,我現在就是媽媽的『柴女』呀。」聽得二位伯伯都大笑起來。

酒後的劉伯伯,已不那麼嚴肅了,我就趁機會要求道:「伯伯,請您教我畫梅花好嗎?」他摸摸鬍鬚說:「你想學畫梅花,就一定先要臨碑帖,要有恆地天天習字,字有根基以後,才能學畫梅花,因為梅的枝幹就好像篆、隸的筆磔,花朵卻像行、草的婉曲柔美,在柔美中透出韻致,也表現了一個人的真性情。」劉伯伯把畫梅花的道理說得這般高深,我聽來實在不懂。想想老師總是責罵我不肯用心習字,字寫得像八腳蟹滿紙爬,哪裡還能畫梅花呢?

我問劉伯伯「最得意的詠梅詩是哪一首呢?」他沉吟了一下說:「還沒作出來呢!」再問他「畫得最得意的梅花是哪一幅呢?」他搖搖頭說:「還沒畫出來!」他放下酒杯,牽起我的手,慈祥地說:「你要知道,讀書、作詩、畫畫,都是永無止境的。這就是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道理,你懂嗎?」

伯伯的誨諭,我當時聽了只是茫茫然,長大以後,才日益有所領悟了。

我最最快樂的事是由父親帶著到城裡楊伯伯家去作客。楊宅府第極大,兩幢房子相毗連,一幢是他們一家人居住,一幢供親友留宿,並開放給遊客觀賞。亭台院落,樹木青蔥,我常與楊宅小朋友們在曲折的假山矮樹叢中捉迷藏遊戲。慈愛的楊伯母,給我口袋裡裝滿了糖果,端張矮凳叫我坐在她身邊,聽她慢條斯理地講故事。她與楊伯伯一樣,也是那麼的和藹、慷慨,樂於助人。所以楊宅裡經常是高朋滿座,一片欣欣向榮氣象。

最令人敬佩的是伯伯與伯母事親至孝,無論多忙,必定每日向太夫人晨昏定省、垂手恭聽誨諭。太夫人午睡時間,全府上下必然鴉雀無聲,深恐驚醒老人家,想見楊伯伯以孝治家之感人。

我十歲以後被帶到杭州求學,就很少有機會與二位伯伯見面了。直到抗戰第二年,全家避亂重返故鄉,始得與二位伯伯重聚。不幸的是父親因肺病沉痾不起,一年後竟撒手西歸了。我在極度悲痛中整理父親書札遺物,發現他有三首贈二位伯伯的詩,竟以病篤未能寄出。其一云:

久闊喜重逢,況於大亂中。

誰逃爭戰禍,各慰起居同。

杯酒傳清話,圍爐敘曲衷,

獨嫌離別速,一飯太匆匆。

父親是位軍人,戎馬倥傯中,未遑學詩。而此詩情辭懇摯,無限知己之感。令我悲痛的是「獨嫌離別速,一飯太匆匆」二句,竟成懺語,伯伯讀故人遺作,焉得不淚下沾襟。

我聽從二位伯伯勸諭,不得不於戰亂中拜別慈母,再赴滬繼續大學學業。畢業後因太平洋戰爭爆發,海上交通被日軍水雷封鎖,不得不滯留上海,在母校任中文系助教。半年後驚聞母親病篤,乃冒萬險繞旱路趕回家中,竟不及見慈母最後一面。人間哀痛,何有甚於此者?

禍不單行的是鄉下老屋書房,竟遭日機炸毀一角,先父藏書都被炸得殘缺不全,因知楊伯伯早已將他的全部藏書字畫碑帖等捐贈籀園圖書館,乃遵他老人家指示,將有限餘書,也捐贈該館,為先人留點紀念。

歲月匆匆,由於局勢與人事的變遷,竟與二位伯伯音書阻絕數十年。仰望雲天,曷勝慨嘆。如今我也是垂暮之年,回首前塵,兩位老人家的笑貌音容,仍不時浮現心頭。聊可寬慰的是父親與兩位知音,得以在天堂中長相聚首,詩酒言歡,暢談今昔,應不會再有「一飯太匆匆」的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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