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睡袍的懷想

我有兩件寬寬大大、柔軟舒適的睡袍,穿了整整十二年了。相信嗎?十二年!一個哇哇墜地的嬰兒都長大到要進初中了,而我的兩件睡袍還在朝朝夕夕隨著我,給我溫暖,給我無限的親切之感。

只因為那是故友沈櫻姊所贈的。

那年深秋,我去北卡看望沈櫻姊,天氣驟然變冷,她就把自己身上穿的淺黃色睡袍脫下來給我。

「快穿上吧!」她說:「像包在一條輕軟的鴨絨被裡,暖和極了。我不喜歡開暖氣,所以秋冬季節,在家裡總是穿睡袍的。」

「你把睡袍給我穿,那你自己呢?」我心裡感到不安。

「我還有好幾件寬大毛衣可穿。都是在附近舊貨店或車房拍賣買的。對了,逛舊貨店好有意思。摸摸那些古老東西,使你心裡暖烘烘的。明天我帶你去逛,住小城鎮就是這點好,附近有一兩家舊貨店,又時常有車房拍賣。」

第二天,她就興匆匆地帶我逛舊貨店。我們一間一間慢慢地逛,試試衣服,摸摸各種小擺飾和舊書,有無限的懷舊情趣,也有無限的感觸。

沈櫻姊說:「每個家庭為了清理陳貨,就把逝世老年人的遺物,或自己玩厭了的擺飾賣掉,我每回逛時都忍不住買好多回來。漸漸地,自己都可以開舊貨店了。」

我們都大笑起來,卻又有點悵然之感。

臨別時,她一定要我帶走睡袍,讓我早晚穿了看書寫稿。她如此地解衣給我,怎不令我感動?

不到半個月,她給我寄來一個郵包,打開來又是一件睡袍,白底細紅花的,口袋裡附了一封短簡。她寫道:

「我又發現一件更新更漂亮的睡袍,馬上買了寄給你。你猜多少錢?才一塊錢哪。我覺得自己進了舊貨店,就變成百萬富翁,要什麼就可以買什麼。買了所有心愛的東西,花的錢就像拔一根毫毛,不像逛百貨公司,眼看昂貴的標價,就感到自己是個望塵莫及的窮光蛋。你說是不是呢?」

沈櫻姊就是這般的有情趣,一切的快樂與感觸,都要和朋友分享。

她幾次寫信給我總是說:「老來悠閒歲月,得來不易,可別等閒錯過。多看看別人文章,自己也會想寫吧,我等著看呢!」

我每於夜深人靜時,披上她給我的輕暖睡袍,在屋裡俯仰低徊,她和藹的笑容,和輕聲的勉諭,就會使我的靈泉涓涓而至。

但當我寫完一篇懷念她的文章《一回相見一回老》,想呈獻給她時,她卻已平靜地離去人間了。

沈櫻姊生前有很多好友,當年在台北時,她一有興致,就約我們在她小屋中歡聚,款待我們以她的拿手菜「風雞」,然後再送我們每人一束自己做的「一捏花」。

她邊笑邊告訴我們:「把雞用醬油薑酒泡一天,在風前掛上幾天,就是風雞。用手把剪成的皺紙花瓣一捏,就是一朵最現代的一捏花。」

她又說:「人造花不可太像花,太像了就不夠現代了。」她的思想真是現代。如果她今天還在世的話,看到各種各樣叫人看不懂的文章,她是點頭讚美「夠現代」呢?還是認為「超現代」了呢?

如今朋友們都分處各地,極少聯繫。我披上這件輕軟舒適的舊睡袍,往日在沈櫻姊家朋儔宴飲之樂,如在目前,不禁在心中低喚:

「沈櫻姊,你在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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