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花

繡花,是母親自認為最最拿手、也最最喜歡的一門手藝。她常常說:「眼看一朵朵的鮮花,在水藍緞子上、月白緞子上開放出來,心裡真舒坦,彷彿自己臉上的皺紋都看不出來了。」

母親說話竟是這般的文藝氣息。其實她除了跟外公唸過《三字經》、《百家姓》,還會背有限的幾首《千家詩》之外,實在沒有讀過什麼書。可是她形容起事物來,總是妙不可言。有一次,她邊繡花兒邊自言自語地說:「把廚房事兒忙完了,不捉點晨光繡繡花豈不可惜。」「捉」字說得多妙?她又說:「不過繡花總是愈繡愈覺得屋子裡冷冷清清的,連繡花針掉在地板上的聲音都聽得見呢。」我頑皮地問:「媽媽,那樣細的繡花針,掉在地板上,會叮噹一聲響嗎?」母親沒有回答。坐在邊上撥著念珠陪母親的姑婆笑笑說:「你一個九歲的小東西,哪裡懂?」五叔婆總喜歡在屋子裡無事忙地繞來繞去,忽然插嘴道:「我就不花心思繡這種磨人的花。有錢就去城裡買雙花緞鞋子來穿,多省事?想起當年做新娘的時候,那雙繡花鞋是後娘給的,上面繡的是桃花,沒穿多久就在鞋尖上破了個窟窿。五叔公後來做生意賠了本,就怨我那雙鞋子不該繡桃花。桃花不經久,開過就謝。人家都繡的是梅花喜鵲,那才喜氣洋洋,才吉利呀。我後娘一定沒安好心眼兒,才給我繡雙桃花鞋子。桃花、桃花,好運氣都逃光了。」

聽得姑婆與母親都只是抿嘴兒笑。姑婆與五叔婆完全不一樣,一派大家閨秀風範,一舉一動,斯斯文文,說話細聲細氣,從不怨天尤人,父親母親最最敬重她。她也繡得一手好花,只是上了年紀,不再繡了,就天天撥著念佛珠念佛。

姑公爺(家鄉對姑祖父的稱呼)去世得太早,他們結婚不到十年,姑婆才二十多歲的少婦就守了寡,守著幾畝薄田,把一男二女撫養成人。她是山鄉一帶與全村全鎮有名的貞節烈女,人人都敬重她,母親更是尊敬服從她,侍奉她像自己母親一般。因此我也很愛姑婆,母親忙碌的時候,我就在姑婆懷裡蹭來蹭去。

看母親繡花,我也吵著要繡。姑婆就會找塊彩色綢子,剪成一隻鞋面,用漿糊和紙貼得硬硬的,穿了絲線教我繡。可是我一抽絲線,就會打結。姑婆總是說:「慢慢來,繡花要耐著性子。這是姑娘家第一要緊的。」母親也不時伸過頭來看我幾眼說:「繡得蠻好的。把繡花學會了,將來出嫁就不會給婆婆嫌五個指頭併在一起的了。」我噘起嘴說:「我才不要有個婆婆管呢。我將來要文明結婚。我不要穿平底繡花鞋,我要穿最新式的織錦緞的高跟鞋。」對於聞名已久的「杭州織錦緞」與「高跟鞋」,我真是做夢都常常夢見呢。

母親繡花的時間,多半在吃過中飯以後,下午燒「接力」以前(「接力」是家鄉話,燒給長工吃的點心,接一下力的意思);晚上呢,都在廚房洗刷完畢以後,就著搖曳的菜油燈繡花,那時我往往已上床呼呼入夢了。

白天繡花,母親偶而會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我就問「媽媽,五叔婆都睡午覺,您為什麼不睡?」母親說:「沒聽說早起三朝抵一春嗎?多少事兒要做,哪裡還睡午覺呢?」我又說:「看您眼皮搭拉下來,都要用燈草來撐了(這也是母親最愛說的形容詞)。睡眼朦朧的,繡出的花兒就不漂亮了。」母親說:「你放心,我從小繡花繡到大,摸黑都會繡出朵朵鮮花來呢。」她把手裡已經繡好兩朵的梅花,伸得遠遠的,瞇著眼兒橫看豎看,非常滿意的樣子。我一看,真是好鮮活、好漂亮啊。

母親喃喃地唸著:「這雙拖鞋而寄去給你爸爸過年穿,還要再繡一雙……」我搶著說:「給我。」母親瞪我一下說:「你小孩子穿什麼繡花拖鞋?」我奇怪地問:「那麼給誰呀?」母親停了半晌,才低聲地說:「給你那個如花似玉的二媽。」我馬上暴跳起來喊:「您為什麼要給她繡,為什麼?」母親嘆口氣說:「你不懂,我若只繡一雙,你爸爸就會把它給了她穿,自己反而不穿。倒不如索性一口氣繡兩雙,讓他們去成雙作對吧。」

母親說這話時,聲音是一種特別的斬釘截鐵。姑婆一直聽著,把念佛珠撥得啪嗒啪嗒格外地響。穿來穿去的五叔婆也聽見了,尖起嗓門說:「世間真有你這種人,花這種冤枉心思。」姑婆忍不住了,也稍稍提高聲音說:「五嫂,您別這麼說,她的心思您哪裡會懂?」

我覺得五叔婆那種暴跳如雷的草包性格,真是比我還不懂母親的心意呢。

母親的繡花手藝是村子裡聞名的。村子裡若有姑娘出嫁,都會來向母親討花樣,請她教導她們配絲線顏色,告訴她們應該用幾號的絲線等等。母親都一一仔細地指點她們:梅花要淡、海棠花要鮮、牡丹花要艷。著針時都要從花心向外繡,裡深外淺。葉子也是一樣,濃濃淺淺的,看去才有遠遠近近,母親不是個會畫畫的藝術家,可是竟然懂得現代的所謂「透視」與「立體感」呢。

後來我唸中學以後,唸到兩句詞:「換雨移花濃淡改,開心芳草淺深難。」仔細體味著,豈不正是母親繡花時的心情?我就寫信給母親,把這兩句詞抄給她,並用白話詳細給她解釋。她自己不會寫回信,是托二叔給我寫的。信裡說:「你抄的兩句詩真好,二叔唸起來,音調愈聽愈好聽,我真是好喜歡。可惜自己從小沒好好唸書,不會讀詩讀詞。以後你若是讀到像這樣好的句子,捉摸著是我喜歡的,就給我抄來,細細解說一下。二叔一唸出調子來,我就會記住的。」

二叔在信末附一筆說:「你母親把這兩句詞翻來覆去地唸,還聽她邊做事邊哼呢。我覺得你母親的心情,真是比『換雨移花』還恍惚。她開心的,又豈是芳草呢?」

讀著信,想起母親低頭默默繡花時的神情,想想她連繡花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那份刻骨的寂寞,不由得心頭陣陣酸楚。我究竟已長大,懂得母親的心了。原應當時刻在母親身邊,陪她談心解悶的,卻為了求學不得不遠離她而去。我只有多多給她寫信,以解她的遠念,但又不忍再抄那樣感傷的句子,觸發她的心事。真是「人生識字憂患始」,我寧願母親重溫她少女時代輕鬆的小調:「阿姐埠頭洗腳紗,腳紗漂起水花花……」那樣或許多少還可以使她忘憂解愁於一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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