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草鞋

早年農夫們穿的草鞋分兩種,一種叫草鞋,一種叫蒲鞋。草鞋只有一層厚厚的底,前後各有一根長長的鼻樑,彎上來連著繩子,穿過兩邊各四個圈圈,綁在腳背上,就像現代男女穿的最新式的涼鞋;蒲鞋的頭是方方的,包上來像鞋子,也像一條方舟。草鞋是稻草編結的,供農夫下田工作時穿;蒲鞋是較精緻的蒲草編結的,是工作完畢以後,洗了腳,穿上它享福的。蒲鞋的工比較細,所用工具也不同,所以都是向城裡買;草鞋卻多半由婦女們自己編結。

編草鞋,手工也有粗細之不同。結得好的,紮實又柔軟,穿在腳上很服貼;手工差的呢,那就鬆垮垮的,沒穿幾次就不行了。

結草鞋的工具很簡單,只一張矮矮的長凳,前頭一個木架以便套兩根繩子,成為四股,是草鞋的經。工作時,人跨坐在凳上,像踩自行車的姿勢,把一條寬寬的腰帶綁在身上,前面的繩子就拴在腰帶的扣子上,綁得緊緊的。然後把稻草一小撮一小撮搓了套過四根繩,上下來回地編結。稻草在事前也要用木棍錘軟,但錘得太過頭了草會斷,要恰到好處,所以錘功也是很重要的。

我家有位堂房四嬸,她結的草鞋又軟又結實,是村子裡第一等的。大家都紛紛向她訂購。她性情沉靜,終日不言不語的,忙完了廚房裡的工作,就到後面天井裡坐下來編草鞋。她坐的姿勢跟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騎馬式的,她卻是斯斯文文地側著身子坐。我看她這樣扭著坐不舒服,問她為什麼不正對前面的木架,兩腳跨兩邊坐。她總是很不好意思地說:「那多不成樣子呀,女人家嘛。」

我母親最最喜歡四嬸。每回她編結草鞋時,她都抽空去陪她,端張矮凳坐在邊上幫她理稻草,修剪結好的草鞋。有時前後的鼻樑還要用牙去咬,把它們咬軟,工作可真不輕鬆呢。

母親擅長繡花,不大會編結草鞋。她總是誇四嬸的草鞋編結得有稜有角的。別說穿了,看看都舒服。四嬸就謙虛地說:「不像大嫂會那麼好的細工,就只有做粗活了。」兩妯娌有說有笑,是她們忙裡偷閒,最快樂的時光。

她們倆在工作時,當然邊上一定少不了我這個搗蛋鬼。四嬸手巧,興致來時,會給我編一隻「迷你」草鞋,好可愛。我就用細麻線拴起來,掛在襟前蕩來蕩去。這麼遊手好閒地看著她們工作,就是沒有學會編,連幫著理一下稻草,修剪一下結好的草鞋都沒耐心。母親一訓我,四嬸就說:「別逼她做,還是讀書好。」母親說:「讀書歸讀書,粗工細活也都提得起一點,長大了才曉得,萬樣東西都是辛苦做成的。」

於是母親就講起祖父上省城趕考的故事。

祖父趕考上路時,身邊帶了最大的一筆財產——兩塊銀元,此外就是一袋麥餅、一小包鹽、一串大蒜頭。腳上穿一雙草鞋,包袱裡帶一雙蒲鞋、一雙布鞋。趕路時穿草鞋,到客棧後洗了腳換穿蒲鞋。到了省城,再換穿布鞋。嶄新的,才好體體面面的做客人。至於兩塊銀元呢,一路上叮叮噹噹地在口袋裡響著,絕捨不得兌換開,因為是曾祖父賣掉一角田換來的。有麥餅充飢就很好了。住進客棧,就給旅客代寫家書、看病開方、拆字算命,就把膳宿費賺下來了。母親說:「據你祖父說,連那雙蒲鞋都只套了幾回,還全新地帶回家來了。」

這些古老事兒,母親和四嬸說得津津有味,一遍又一遍的。我,一個頑皮的小丫頭,哪懂得什麼叫儉省。只覺得老一輩的人,太不會享福了,我若有兩塊白花花的銀元呀,一到省城,第一件事就是馬上換開,先買一種叫做巧克力或朱古力的糖來嘗嘗。然後呢,拿幾個角子買一雙白底亮閃閃的緞鞋來穿上。進省城,怎麼可以穿布鞋呢。祖父居然還會把一雙蒲鞋都帶回家來。這樣的儉省法,不是連房子都要倒過來裝銀子了嗎?可是我們家不但沒有發財,卻一直很窮。什麼原因呢?母親告訴我說:「因為你祖父省的是自己,幫起別人的急難,可一點也不省呢。你可要牢牢記得,祖父穿草鞋進省城,帶蒲鞋回來的事喲。」

她邊說邊用剪刀修剪草鞋。嘴裡喃喃地唸著:「只要勤與省,稻草變黃金。」我眼睛定定地看著,忽然覺得她手裡的草鞋在太陽底下照著,好像都格外光亮起來。母親和四嬸,把一根根的稻草,都像黃金般的寶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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