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

朋友們常問我喜不喜歡看戲,我總是連聲地說:「喜歡、喜歡。」他們指的是平劇,而我對平劇卻完全外行,喜歡的是所有穿紅著綠,吹吹打打的「戲」。我也並不會欣賞戲的藝術,而只是喜歡「看戲」這回事。

小時候,帶我看戲最多的是外公和長工阿榮伯。阿榮伯背著長凳在前面走,外公牽著我的手在後而慢慢兒的蕩,蕩過鎮上唯一熱鬧的一條街道,經過糖果店,我的手指指點點,喊著:「花生糖、桂花糕,我要。甘蔗、橘子我也要。」外公說:「好,統統要,統統要。」就統統給買了。到了廟裡,阿榮伯把長凳擺在長廊的最好位置,用草繩紮在欄幹上,讓外公和我坐,自己卻站到天井裡去看了。他說這樣站近些,看得仔細。如果唱錯了、動作錯了,他好敲戲台板。比如有一次,他看到演戲的揚著馬鞭,邊走邊唱,忽然背過臉去拉下鬍子吐了口痰,卻用靴子底去擦,他就敲著戲台板喊:「老歌,你騎在馬上,腳怎麼伸到地板上來了。」這大概就是今天的喝倒彩吧。演戲的也毫不在乎,衝他笑一笑,繼續拉著嗓子唱下去。

戲還沒開鑼以前,外公總叫我到大殿上向神像拜三拜,保佑我聰明長生。外公說這座神像就是大唐忠臣顏真卿。他坐的是上河鄉的上殿。他的弟弟顏呆卿坐的是下河鄉的下殿。(其實顏真卿、顏呆卿並非兄弟,也許因二人都是平「安史之亂」的名臣,所以鄉人把他們結成了兄弟。)外公告訴我,因為上殿風水比較好,做弟弟的特別讓給哥哥居住,哥哥心裡很過意不去,所以過新年時,總是哥哥先去拜弟弟的年。因此正月初七迎神時,是上殿神先去下殿拜年,初八是下殿神來上殿回拜哥哥;我們鄉里有句話:「瞿溪沒情理,阿哥拜阿弟。」外公還說顏氏兄弟幼年時,有一天在溪邊玩,忽聽鳴鑼喝道,一位大官坐著轎子來了,他們知道大官是奸臣,就拾起溪裡的石頭扔他,剛剛扔在奸臣臉上,奸臣大怒,問是誰幹的,兄弟倆都承認是自己幹的,就把兩人都關了三天三夜。外公說他們從小就有大無畏的精神,而且手足情深,叫我牢牢記住。這些故事,外公每年都要給我講一遍,我怎麼會不牢牢記住呢?

戲開鑼以後,外公抽著旱煙看得入神,我坐在長凳,蕩著雙腳,邊啃甘蔗,邊東張西望。把甘蔗渣扔到天井裡,常常扔在人頭上肩上,下雨天就扔在傘背上。外公輕輕拍我一下說:「姑娘家要斯斯文文的,老師是怎麼教你的?」一想起要我背女誡的老師,就恨不得在戲院裡待一輩子。

我家鄉話稱演戲的,不論男女,都叫「戲囡兒」,大概是供人取樂的意思。門簾一掀,「戲囡兒」出來了,看他的臉,我就知道是忠臣還是奸臣。額角正中央粉紅色的,一定是忠臣;滿臉雪白的,不是曹操就是司馬懿。我家四姑粉搽得太白的時候,他母親,就是我的五叔婆常罵他「司馬懿造反」。鼻子上一團白,一定是壞人。五叔婆生氣的時候,就埋怨「被那個白鼻子害得好苦」,也不知指的是誰。看見白鼻子我就問外公:「他怎麼沒被殺掉呢?」外公敲著旱煙筒慢條斯理地說:「還早得很呢,要等戲團圓(劇終)的時候才殺掉。」旁邊的人說:「全靠他才有戲好看哩。」我向他白一眼,心裡好不耐煩。只有花旦出來,一扭一扭,手帕一甩一甩的,我才看得高興。外公最最喜歡正旦,他叫她「當家旦」。「當家旦」到戲團圓的時候,一定戴上鳳冠變成一品夫人。阿榮伯說:「吃盡了苦頭,最後總會出頭的,這叫做好心有好報。」我說:「媽媽將來也要當一品夫人。」外公笑了。看到關公出來,我就肅然起敬。阿榮伯說過,演關公走麥城這一齣戲,後台一定要擺上香案,否則就會起火。據說有一次沒有擺香案,前台一下子走出兩個關公。一個是顯靈的真關公,一個是扮演的假關公,假關公睜開鳳眼,看見對面也來了個關公,就嚇昏倒了。因此我看這齣戲的時候,只想看見兩個關公一起走出來,心裡又有點害怕,老是問後台擺了香案沒有,聽說擺了卻又有點失望,因為不能看扮關公的「戲囡兒」昏倒了。

廟戲的戲台很小,四面臨空。前後台都分不大清。他們穿衣服畫臉,都從木柵門裡看得清清楚楚。關公上台那麼威風凜凜的神氣,回到台下就跟人拳頭打來打去,有說有笑。我好想去後台看熱鬧,外公不讓,說小姑娘不許亂竄。外公說過一個笑話:關公的衛兵周倉肚子餓了,在後台摘下鬍子吃餛飩。關公喊「周倉來呀。」周倉急急忙忙上台,忘了戴鬍子,關公一看,拍了下桌子說:「回去叫你爸爸來。」周倉趕緊下去,戴了鬍子再上來說:「周倉來也。」這個關公好聰明,笑得阿榮伯和周圍的人群都露出黃黃的大門牙。

另一面的走廊最好的位置,總是楊鄉長家搭的采台,楊鄉長的大女兒和他全家人高高地坐在台上。楊大姑娘比竹橋頭阿菊還打扮得耀眼,電珠鈕扣一閃一閃的,看得我好妒嫉。我仰臉問外公:「我們為什麼不也搭個采台?」外公說:「總共才那麼點地方,都被采台佔了,叫別人坐在哪裡看?你看天井裡還有那麼多人站著呢!」可是我心裡不服氣,為什麼楊鄉長家就可以搭呢?為什麼楊大姑娘就那麼神氣活現呢?為了看戲的事,我跟阿菊以後就不大理她了。她見了我們,也把脖子一扭,翹起鼻子走開了。

每回戲班子來,都是演兩天,每天兩場。包銀看戲班子性質決定。京班、崑班比較貴,高腔班、亂彈班比較便宜。錢都由鄰里長挨家挨戶的來收,大戶人家為了表現氣派,也有多給點的。在我記憶中,正月初七、二月初一的戲班最好,因為是閒月,看的人多。其他清明、端午是請瞎子先生唱詞的多。唱全本《白蛇傳》時也很熱鬧。戲台柱子上盤著黑白兩條紙糊的蛇。瞎子先生衣冠楚楚,斯斯文文,很有學問的樣子,台下聽的人都是年紀比較大的,鴉雀無聲。外公每回去聽,我都跟去兜一圈,吃飽了糖果就回來了。母親喜歡聽唱詞,聽二度梅裡陳杏元和番,聽得淚眼婆娑的。這時候,我問她要銅板買桂花糖吃,她數也不數就給我一大把說:「去去去。」戲班子呢,母親喜歡看亂彈班,唱的好像就是我們家鄉調,嗓門兒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尾音拉得好長,老像在哭哭啼啼。有一次是難得請到的紹興班,演全本《珍珠塔》、《借紅燈》,母親和五叔婆,把長工的飯菜快速地趕做好,就雙雙邁著小腳去看戲了。看完回來,母親把故事講了又講,五叔婆就咿咿呀呀的唱,兩個人要高興好多天。

散戲以後,演員們都要到我家大宅子來逛,那時,潘宅大院是有名的。他們一轉過我們家前門的青石大屏風,從大門進來,我就興奮地喊:「媽媽,外公,戲囡兒來了,戲囡兒來了。」母親叫我不要當面這樣喊他們,會生氣的。有幾個人,臉上的粉墨都沒完全洗乾淨,我認得出來是扮什麼人物的,就指著他們說:「你是白鼻子,你是奸臣。」戲囡兒笑笑說:「不要緊的,在台上當奸臣,在台下當忠臣就好了。」阿榮伯說:「可不是,都扮忠臣,誰扮奸臣呢?」外公摸著鬍子說:「戲裡的好人壞人是讓我們看得清清楚楚的,真正的好人壞人就不一定看得出來囉。」阿榮伯點點頭,他們說得一本正經地,我就不大懂了。

父親回到家鄉的第一年中秋節演戲,鄉長畢恭畢敬地把書碼本子捧來請父親點戲。父親說:「在北平名角兒的戲都看得那麼多,這種戲班子有什麼看頭?」可是鄉長說父親是大鄉紳,一定要賞個面子,又說這是特地為歡迎父親回鄉,請來最好的京班,父親這才慢吞吞地翻著本子,點了齣《空城計》。我一聽說是戴長鬍子的老生戲,就吵著要看花旦,父親再點一齣《寶蟾送酒》,還特別為外公和母親點了齣《投軍別窯》。四姑在旁邊抽著鼻子說:「都是老人戲,只有一齣《寶蟾送酒》好看。」我說:「鄉長一定買了好多好吃的請爸爸,不管什麼戲,我都要去看。」

一到廟裡,就看見正殿偏右搭了高高的一座采台,台上一字兒排著靠背藤椅,原來是楊鄉長特地為父親搭的。殿柱上還貼了一張紅紙字條,寫著「潘宅大老爺貴座」幾個大字,外公看了只是抿著嘴笑,我問:「我是不是可以坐上去呢?」阿榮伯說:「當然可以,你是潘宅大小姐,本來就比別人高一個頭。」我又問:「是不是比楊鄉長的女兒還高?」阿榮伯說:「可不是。」外公說:「我看你就別跟人比高低,還是和外公坐在台下平地上,要什麼時候走就走,自在多了,高高地供在上面,有什麼好的」。可是我一想起楊大姑娘每回坐在高台上的神氣樣子,就非要坐一次不可。況且父親給我從外路帶來了胸前有閃亮牡丹花的水綠旗袍,我為什麼不穿起來亮一亮相呢?我一定要叫楊大姑娘大吃一驚。

戲還沒有開鑼,台上忽然把一張繡花紅椅披的椅子高高擱在桌子上,椅子當中豎一塊黑色牌子,用白水粉寫著「潘宅大老爺、太太、小姐加福加壽。」哈,連我這小不點都上譜了,這一得意真非同小可。不一會就出來戴白面具的加官,用朝笏比畫了一陣,取來緞軸一抖,亮出「國泰民安」四個金字,再一抖,便是「富貴壽考」四個字。他進去以後,又出來一個戴鳳冠霞帔的,再扭上半天。阿榮伯說這是給太太小姐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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