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不如故

走在衡陽街或西門町,連排的鞋店門前,堆得滿坑滿谷,各式各樣的廉價皮鞋,會看得你眼花繚亂。你只要有興趣,伸出腳來隨便套著試試,很可能就會隨便買一雙回來。可是穿不上多久,就會感到極不舒服,皮鞋也變得七彎八翹的走了樣,只好嘆口氣擱在一邊。扔掉吧,有點捨不得;穿吧,腳太受罪。好在才一兩百元,也就不太心疼。下次再經過這種鞋店,又會駐足而視,又會再買一雙。於是這種上當皮鞋就愈堆愈多,如果清理一下,發現四季皮鞋,可以開個小型鞋店,這就是想儉省所造成的浪費了。

想起我中學時的周校長,一年只換兩雙皮鞋,春夏一雙,秋冬一雙。腳後跟永遠是平平正正,皮鞋面永遠擦得雪亮,和她光可鑒人的短髮,恰成對比。那時杭州最貴族的皮鞋店是「拔佳」出品,只要她蹬蹬蹬地自遠而近,我們就「噓」了一聲說說:「別出聲,『拔佳』來了。」「拔佳」成了她的專有代名詞,我時常望著她一雙踩在半高跟鞋上高貴的腳羨慕地想:「我高中畢了業,當大學生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買一雙『拔佳』高跟皮鞋,神氣一下。」

可是高中畢業以後,吵著要母親買「拔佳」皮鞋時,母親卻說:「什麼八佳、九家的,太貴了。你大學畢了業,掙了錢自己買。」我有點生氣,覺得自己好命苦,想想童年時在家鄉,左盼右盼,盼到一雙城裡買來的皮鞋。外公說皮鞋是下雨天才穿的。一個大颱風天,我就穿上新皮鞋去踩水,一下子就泡得像龍船似的兩頭翹起,嘴巴張開,新皮鞋馬上報銷,還挨了母親一頓訓。從那以後,只好一直穿母親親手做的布鞋,再也不敢夢想穿皮鞋了。好容易高中畢業了,仍舊不能穿好皮鞋,當然感到很委屈,嘟著嘴,卻聽母親又講起鞋子的故事來了:

「你爺爺上京趕考時,身邊只有兩塊銀洋,和一雙奶奶親手做的新布鞋。布鞋收在包袱裡,腳上穿的是草鞋,趕著旱路,到了旅店裡,洗了腳,才把布鞋套上,小心地踩在地板上,連石子路都不敢走,怕把鞋底踩破了。就這一雙布鞋,去京城來回一趟,還是嶄新的。哪像你這丫頭,一個月要穿破一雙鞋呢?」

母親這個故事已經講過好幾遍了。我邊聽邊望著自己腳上一雙土裡土氣的鞋子,永遠是黑布面,五彩絲邊滾鞋圈,「人」字型的尖口,難看死了。有一次,一個城裡來的小販背著一簍鞋子來賣,在我家天井裡擺開來,五花八門,各種花色式樣都有。我跳著腳一定要買,母親理也不理,疼我的姑婆從貼肉口袋裡掏出四枚銀角子,叫我自己揀一雙。賣鞋的小販說,四枚銀角子,只能買最簡單的式樣。我只好揀了雙小小鴨舌頭,水綠色閃光花緞的平底鞋。可是套在腳上很不舒服,原來兩隻鞋底全是朝右邊的。小販說,批出來時弄錯了。才便宜點賣,不然要六七毛錢呢,我只好忍痛買了穿上。第二天正好有廟戲,我穿了亮晶晶閃花緞新鞋,神氣地走在小鎮的街上。紅橋頭阿菊卻笑我兩隻鞋朝著一個方向,走路越走越彎,氣得我只想哭。阿榮伯卻笑嘻嘻地說:「右邊是順手,統統順手,一生都順順當當,怎麼不好。」頑皮的四叔卻說:「你就對阿菊說,我一口氣買兩雙,今天穿的全是向右的順腳,何必回家換呢,換了也一樣,因為家裡那雙是全部左腳的呀。」他邊說邊大笑,我半天才懂,也露出缺牙笑了。

阿榮伯還給我講了個故事:有一隻鞋子,被主人穿了三年,鞋面後跟都破了,只好當拖鞋,又拖了三年,實在破得拖都沒法拖了,再用大姆腳指與中趾夾了拖三年。一雙鞋穿了九年,鞋子被虐待得生氣了,到閻王老爺那兒去告狀,閻王說,告狀必須要有證人。鞋子說:「和我同甘共苦的襪子可以作證。」閻王傳來襪子。襪子說:「穿三年,拖三年的事,我都知道。最後夾三年,我已經由襪子陞官為套褲(古老時候男人穿的簡便褲子),遠離鞋子,所以不接頭了。」閻王一拍驚堂木說:「一雙鞋子穿了九年,襪子還可陞官做套褲,鞋子卻弄得屍骨無存,未免太淒慘了。」傳令鞋主,「念你為了儉省,虐待了足下的鞋子,以後應當適可而止,穿三年,拖三年,也就差不多了,可千萬不許再夾三年。」

阿榮伯的故事,比母親講的爺爺那個故事,有趣多了。所以我一直記得。如今每回想起來,就會對著大堆的半新舊皮鞋,內心泛起暴殄天物的罪孽感。又想起童年時代那雙全部朝右邊的閃花緞鞋子,覺得現在腳上穿的左右分明的皮鞋,也就十分的舒服了。

說來說去,鞋子還是穿舊了的舒服,不然的話,儘管皮鞋店這麼多,為什麼街角上修理皮鞋的工匠,仍舊是生意非常興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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